奇迹鸢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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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绑架了一个外星人

我觉得没有被外星人绑架过的人生都是不完整的。

我班上超过三分之二的人都有过被外星人绑架的经历,这让我显得很不合群,甚至在同学当中抬不起头。

好气哦,为什么外星人不来绑架我,他们一定是看不起我。

 

后来我终于遇到了一个外星人,他看起来很有礼貌,问我要不要坐坐他的飞船。

我问他,你是来绑架我的吗?

他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外星人。

于是我又问他,你是来侵略地球的吗?

他说我也不侵略地球啊。

我很泄气:那你找我干什么?

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腼腆地问我喝不喝桔子汽水,XX星球上的桔子汽水正在买二送一。

我说,买二送一,那咱们还缺一个人啊。

他嘿嘿一笑:不缺,我一个人能喝两瓶。

哦。

于是我跟他去喝了外星桔子汽水。

 

我没带现金,他先付了钱。

我说,那我怎么给你钱呢?能微信吗?

他说能啊。

靠妖,你这算哪门子外星人。

不过桔子汽水挺好喝的。

 

他又带我去了50光年外的一颗月亮,我们在那里吃了陨石烧制的火锅。

他不停地喝汽水,说你有没有觉得这火锅超辣的。

我怕他难过,礼节性地扇了扇舌头。

你这个样子在地球局部地区可能活不过一天。

 

我们在开往另一颗月亮的路上被一群宇宙飙船族挑衅了——他们在超空间隧道里横冲直撞,对过往的飞船播放蚂蚁星球的蜗牛演唱的重金属摇滚,但音乐在扭曲的空间中变成了一阵一阵的放屁声。

外星人很害怕,小心翼翼地稳住了自己的飞船,紧张兮兮地避让到一边。

又是一阵屁声,从厚厚的舱壁呲溜一下钻进来,在船舱里极度嚣张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跳着迪斯科从另一边的舱壁溜走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愣着干嘛?刚他!

他说不行,我驾照才考下来,离合都踩不利索。

 

你他妈的外星飞船还有离合?

 

我威严又不失礼貌地把他从驾驶座上赶了下来,并且宣布了对这艘飞船的控制权。

他对我的做法表示了严重抗议和强烈担忧——

哇啊啊啊啊要死人啦!他一边说一边像条件反射一样,手忙脚乱地缩到副驾驶座上系好了安全带。

我对此没有特别的看法,但是能看出这家伙上驾校的时候应该没少挨骂。

看着那些不断冲我们放屁的飞船,我恶向胆边生,一掌摁开了远光灯。

刺眼的光线在超空间里七拐八扭地打着旋儿,像条蛇一样蹿了出去。其中一艘横冲直撞的飞船在变道时被晃瞎了眼,没看见它的同伴,使得它们双双被撞出了超空间隧道。

趁他们回过神来的机会我麻溜儿地挂上了档,迅速把剩下的飙船族也狠狠地教训了一番。这个外星人全程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经过了一番酣畅淋漓的狂飙,我从超空间隧道跳了出来,找了一个生长着蓝色植物的星球稳稳当当地降落,并且把方向盘还给他。

他看起来有些生气但又不是非常生气,这体现在有那么五分钟他拒绝跟我说话,但我们仍然并排坐在舱门口看那些蓝色的植物。

 

气氛总体来说还不错,直到他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发出惊叫。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些蓝色的东西不是植物,是这个星球上的土著。

也许是被飞船的降落惊扰到了,此时他们正暴怒地挥动着触手,像蓝色的巨浪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扑过来。

我们迅速躲回飞船中,它们则以极高的秩序和极快的速度组成了一堵厚实的壁垒,几乎将我们包围得严严实实。

眼看着唯一通向太空的出口在快速缩小,我晃着他的肩膀说你想想办法,你们外星人不是都有什么高科技吗?打一枪就能把人化成气体的那种激光什么的?你拿出来啊?

他说我没有啊。

我气得不行:骗人!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你啥都没有怎么能在宇宙混到现在?

他说我每次都跑啊。

 

不记得谁谁说过,你总有一天要为你的刻板印象付出代价。

 

我把他摁到椅子上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踩到底,接着听到船舱外面传来粘糊糊的撞击声。那一瞬间我有种奇特的感觉,搞不好这家伙才是那个要回去跟同学吹牛逼、说自己被外星人绑架过的人。

 

我们安全回到了地球,我把飞船还给他并与他告别。他走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让人不太放心——这是我的错,我猜他应该再也不敢来找我玩了。

 

我仍然没有被外星人绑架过的经历,但每当我跟别人说我绑架过一个外星人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然后纷纷表示不相信,认为我有多大能耐竟然能绑架外星人?

你们完全有理由不相信,因为我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的,那家伙大概早就因为心理阴影巨大而再也不敢来找我了。

说着我的微信就叮地一声——

【要不要吃XX星球的抹茶千层蛋糕?】

 

Oh hell yes.

 

【完】

 

第二篇,抹茶千层蛋糕,接上

 

——

 

他说把飞船停在了湖边,让我去找他。

我远远地看见并认出了那艘飞船,上面还残留了一些上次飞溅的蓝色液体,噫。

这懒鬼,不知道洗车?

他像一阵风一样向我跑过来,激动地挥舞着双臂。我的内心因为这幅画面升起一股暖流,于是我也很配合地张开双臂准备给他一个爱的涌抱。

谁想这厮毫不理会,径直跑过了我,一个转身躲到了我身后,作老鹰抓小鸡的小鸡阵势。

这是哪一出?我这手是放还是不放好?你不解释清楚今儿咱谁都别走了。

他说,外星怪兽!

等会儿,朋友,咱们先捋清楚一点,在这个星球上你才是外星怪兽。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嘛,一只鹅。

它不是一只普通的鹅,它是一只鹅,它的名字就叫一只鹅。

一只鹅——猛禽,校园里的头号恶霸。喙如刀斧,声如洪钟,我们一致认为它的体内流淌着霸王龙的血统,甚至为它专门发明了一个新的成语——凶神鹅煞。

普通混混见着它都要绕道走,校长也要敬它三分。

它的胸肌比以前更发达了,仿佛一个每日举铁十公斤的健身教练。更有气场加成,看起来力能扛鼎,万夫莫敌。它正昂首阔步向我们走来,如同一个老干部视察民情,豆豆眼里都是明察秋毫。

它的大脑比一颗花生大不了多少,所以一只鹅的理论非常简单——在我地盘的都是我的。

它的地盘有多大呢?简单来说这个学校都是它的,我们通过定期交付租金——零食,鱼干,屁股,诸如此类——以获得在此学习的机会。

这个外星人刚刚失去了他的飞船,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我说,打电话叫你妈来接你。

他急了:什么?别啊,飞船丢了我妈会打死我。

我没有考虑到这层,我不知道外星妈也是打孩子的。于是我又仔细权衡了一番利弊,逻辑完整、思路清晰地给他重新分析了一遍:

你愿意被它叨死还是被你妈打死?

他快哭了:如果换了你是我,你怎么办?

你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

我说,我会在这个星球找一份工作。

他满脸绝望地看着我。

你看我也没用,咱俩就是一顿饭的交情,而且还是AA,我是不会冒生命危险去替你把飞船开过来的。

一只鹅示威似的扇动起翅膀,发出一声狼嚎,只不过是破锣的。

外星人吓得腿都软了。

我说,瞧把你怂的,你们外星人就没啥高科技能解决这事儿吗?外星鹅都不叨人?

他说我们都谈判的,有话好好说。

你还会说兽语?

他说我有个翻译器,其实咱俩的语言完全不通,能在这扯皮全靠它帮忙翻译。

它啥都能翻?

是啊,全宇宙的语言都不成问题,是不是很厉害?

我说,呵呵。

他说请你放尊重一点。

好的,现在我信了。

 

跟一只鹅谈判。

我觉得没什么可谈的,但是这个外星人执意要试一下。他说宇宙中充满了规则,智慧永远与生命同在。因此某种程度上,世间万物都是讲道理的。只要能把道理说清楚,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就跑。

他也给了我一个翻译器,让我在他说不过的时候去帮他壮壮士气,或者在他被叨的时候帮忙求个情。

我戴上翻译器,第一次知道了一只鹅不是本地鹅,对话如下——

外星人:你好,能把飞船还给我吗?

一只鹅:日你仙人板板。

对话结束。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这个外星人怕是回忆起了被火锅支配的恐惧,一溜烟地又躲我身后了。

我说,你不能这样问,它的大脑太简单粗暴了,理解不了什么你的我的的概念——反正都是它的。所以它现在已经默认你的飞船是它的了,你这样问肯定是要叨你的,你得换一个问法。

外星人想了想,怯生生地从我身后探出头来,看着鹅:你要不要吃抹茶千层蛋糕?

一只鹅说,要得!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我们还是按照预想的那样来吃了抹茶千层蛋糕,只不过比预想中多了一只鹅。

外星人倒是挺开心的,因为他拿回了他的飞船。一只鹅也挺开心的,因为它成为了第一只去过外星球的地球鹅,并且正在吃着全宇宙最好吃的抹茶千层蛋糕。

 

同时它还有了一艘宇宙飞船和两个司机,虽然在它的认知里面,这一切——从过去到将来——从来没有一秒钟里不曾是它的。

 

【完】

 

第三篇,野餐,接上

 

——

 

为了报答外星人一直以来的照顾,他要求我我决定回个礼。

所以我把一只鹅炖了。

所以我决定请他吃地球美食。

他一开始对此表示了怀疑:科学技术是第一做饭力,地球食物由于科技所限,应该做不出很惊人的美味。

我说你这就无知了吧——虽然我们科技不行,但食欲永远是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即使我们有离心机,能做出高级的分子料理,但没有人会因此就不喜欢吃烧烤。

他觉得很有道理。

我自然可以花钱请他去米其林三星,但是因为贫穷因为意义重于味道,我决定亲手做一顿便当带他去野餐。

我问他,你有野餐过吗?

他问我什么是野餐。

我说,就是自己准备一些食物,装进篮子或背包里,去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走走,饿了的时候坐下来享用。

他说直接开飞船过去不是更快,为什么要用走的,那样很慢吧。

我说这是野餐的一部分——你放慢节奏,去跋涉、寻找,收获风景与饥饿,并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填补后者。

他似懂非懂。

我问他想吃什么。

他说,火锅。

我说火锅并不是一个很适合野餐的选项。

他不服:为什么不能是火锅?火锅哪里不好?

我说火锅很好,但是我们需要走路,能携带的东西非常有限。而火锅——自然的,你需要带一个锅,很多食材或许还需要冷冻,这就很难办了。野餐通常会选择易携带易保存的食物。

他说我的飞船可以带,飞船上还有冰箱,多方便。

我说你这样不叫做野餐了。

他觉得很委屈,自己好心的提议被我一再否决。我也很委屈,想指责他不讲道理的同时又觉得我才是那个不讲道理的人。

而且被这个外星人一番灵魂拷问之后,我也开始怀疑这件事有没有意义了。

猪排炸好了,我把它从锅里捞出来放在架子上沥油。它闪着金灿灿的光,发出可口的滋滋声。

外星人也不跟我吵了,闻着味儿就过去了。我把猪排切下一小块,蘸上一点蛋黄酱递给他。

他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它放进嘴里。

这家伙彻底闭嘴了。

他开始绕着我的厨房东看西看,盯着我手上正捏着的饭团,揭开饭盒盖子闻一闻炒面和卤蛋,又伸手去拿旁边刚切好的三明治。

我说朋友,控制一下。

他又作委屈状:为什么现在不能吃?什么时候可以吃?

我说等我们穿过森林,走过小溪上木头搭建的小桥,在草地上铺好方巾之后。

他说那岂不是好久好久。

我说在旅途中惦记着背包里的食物也是野餐的一部分。

他说,这部分又好在哪里?

我说因为食物就在你自己的背包里,所以你的惦记一定不会被辜负(除非你的背包半路被饥饿的外星人抢走),而人生可没有很多像这样,最终能够得偿所愿的事情。

为了防止这个外星人再发出任何我答不上来的灵魂拷问,我赶在他彻底毁掉我的野餐之前连忙塞给他一个甜甜圈。

我们背着包出发了。

我很享受森林,他一开始则不尽然——松鼠把他吓得半死,落叶和泥土的味道也让他不安。他不停地问东问西,而我只能反复保证这里没有东西想要杀死你——但是如果你仍然问个不停的话就不一定了。

他乖乖闭嘴了,并且在短暂的适应期之后竟然很快习惯起来,开始躲在树干后面和我捉迷藏,盯着飞过的蝴蝶和蜜蜂,摘有毒的蘑菇吃被我厉声制止,以及被松鼠吓得半死。

我们穿过了森林,走过小溪上的木桥,找到一片软绵绵的草地,铺好了方巾。

他说,我快饿死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三明治递给他。

他接过三明治,狼吞虎咽地开始吃起来。我把食物全部从包里取出,在方巾上摆成好看的形状,然后从暖瓶里倒出热茶。

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听不远处小溪的流水声,麻雀落下来啄食我们掉落的面包屑,外星人伸手去拿盒子里最后一个饭团。

他说,原来这就是野餐啊。

我说,是啊,这就是野餐。

你花很长时间排空自己的欲望,然后像获得奖励一般重新填满它。

和大自然,和宇宙万物坐在一起,吃一个三明治。

即使有一艘能够进行超空间跳跃的飞船,也仍然用双脚走过去。

这就是野餐。

他喝了一口茶,说这是我吃过花时间最长的一顿饭。

我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好气,下次不带你来了。

他说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不知当讲否。

我说你再阴阳怪气的信不信我拿松鼠扔你。

他连忙求饶:别,别,我好好说还不行么。

他说你这样太花时间了,不合算。

那你想怎样?

他说不如你教我做饭吧,这样下次咱俩一块儿做,时间能省一半呢,我是不是很聪明。

 

嗯?这家伙???

 

【完】

 

第四篇,无可辩驳之逻辑,接上

 

——

 

那个小点出现在不远处的沙丘上时,我们正两人一鹅坐在舱门口,看着这颗一望无际的荒漠星球,毫无头绪、心情沉重地,吃西瓜。

我认为他肯定走错路了,他坚持认为自己没有。两人争执不下,于是决定先坐下吃个瓜。

这个办法很有用,我们默契地放下了争执,以吃瓜为重。而这都多亏了一只鹅的主意——它可能是试图劝架也可能不是,总之它说:呱【因为它总是骂人,我们就关掉了翻译器的鹅语功能】。

这时那个小点已经走到了飞船跟前,他半死不活地敲了敲舱壁,试图引起我们的注意。

我们循声看过去,一个拄着拐杖衣衫褴褛的大叔颤颤巍巍地说,救救我。

外星人友好地递过去一片西瓜:吃瓜吗?

按理说,一个出现在沙漠中、看起来快要死了的人,是绝对不会拒绝一片西瓜的。但是这个大叔却摆了摆手,并从口袋里摸出一台手机。

他把手机递给我们:能帮我充个电吗?

……大叔你网瘾还挺重的。

我们给他充了电,他千恩万谢地接过手机,点开一个app,整个人就瞬间活过来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我们仨看得瓜都掉了:这是肝的什么游戏?

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大叔笑眯眯地举起手机跟我们介绍道:这是我开发的自动充能系统,能够瞬间给身体补充能量,省去了不必要的吃饭时间。

我说,我觉得吃饭还是很有必要的,但是这个发明好像还不错。

见我们似乎有兴趣,大叔于是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我攻克了机械能量向生物能量转化的障碍,已在全球普及使用,人手一台,我正准备将它推广到全宇宙。

大叔你太伟大了,我们忍不住鼓起掌来。

大叔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挠了挠头说:因为我发现很多灾难的根源都来自食欲,食欲令人贪婪、暴躁,引发暴力和杀戮,食欲就是万恶之源。试想一下——如果所有的生物都没有食欲,而能够通过充电来维持身体机能,就不会再有捕食与猎杀,也不会有任何一条生命因为别人的口腹之欲而丧生。一个不用吃饭的宇宙,将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和平与安宁。

外星人吃了一口瓜说:这样是很厉害啦,不过我觉得还是吃东西好。

我和一只鹅也点了点头。

大叔很耐心地教导我们:我能够理解你们一时无法接受的心情,但是仔细想想,你们的不可接受其实只是建立在一种习惯之上,而没有坚定的逻辑支撑——你们自己也说不出强有力的道理,来支持你们的观点——所以简单来说,你们是可以被说服的。

我说: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不太想听你的。

大叔于是又向我们展示了另一个app:没关系,我还开发了一个说服程序——它能够自动侦测并填补使用者的逻辑漏洞,将一种更具说服力的思维植入其中。而逻辑是立场最强有力的支撑,你们将会为此改变自己的立场。简而言之——我们将会进行一场逻辑的较量,如果你们的立场不如我那么坚定,它将会使你们开始坚信我所坚信的东西。

外星人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下了手里的瓜:大叔我问你个事,你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一个糖果星球?我们想去那个地方却到了这里,但我的坐标显示位置没有出错。

大叔说:没有错,就是这里,这里曾经是一个糖果星球,但是自从我的app普及之后,它就变成了你们看到的这样——安静、和平,因为没有人再吃糖果,也就没有新的糖果被生产出来了。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偌大的星球,竟没有一人的立场能够击败你?而你还想要把这东西推广到全宇宙?

大叔说,一个和平安宁的宇宙将是我所期待的,你们也将见证。

我们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和外星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是彼此都没有get到。

这时大叔发话了:你们谁要率先试用?

我和外星人纷纷摆手:不用了大叔,谢谢大叔。

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我没有了食欲,我的生活会无趣到什么程度;更无法想象如果全宇宙都没有了食欲、没有人再创造美味,这个宇宙又会无趣到什么程度。

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个对美味热爱到为整个星球披上糖果外衣的种族,都被他的反食欲逻辑给说服了。这家伙的立场,到底坚定到什么程度?

这次我和外星人都get到了对方的眼神——我们说,跑!

千钧一发之时,一只鹅突然大嚎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叔跟前。

大叔说,你想第一个试吗?

一只鹅毫不退缩,做出一副要叨人的架势。一人一鹅互相盯着对方,大叔手机上的app开始运转。我和外星人在跑与不跑之间犹豫了很久,一只鹅伟岸的身躯给予了我们莫大的安全感。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打得异常安静,一只鹅卯足了劲,以它一贯的捍卫自己领土的坚毅神情,对抗着这个星球最无可辩驳的逻辑。

惊人的一幕随之发生了——大叔像是突然傻了一样,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把手机双手交给了一只鹅。而后者正慢悠悠地踱回去吃它的瓜了。

这又是哪一出?我和外星人都惊呆了,跑过去捡起那台手机翻看操作记录,这才知道这场逻辑较量的获胜者竟然是一只鹅。

紧接着我们又发现,他们进行的逻辑较量并不是【该不该消灭食欲】,而是【宇宙是不是属于一只鹅的】——一只鹅的逻辑战胜了大叔,这意味着大叔现在相信整个宇宙都是属于一只鹅的,包括这台手机。

所以他再也不能用这台手机去劝别人不吃饭了,因为一只鹅不让他用。

我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一只鹅的大脑那么小,根本就没有逻辑,也就没有逻辑漏洞。通常不讲道理的人都是假装不讲道理,而它是真的不讲道理——那么它的逻辑也就无懈可击了。

我们看了看大叔,他太惨了,他真的相信宇宙是属于一只鹅的了。

为了防止再出什么乱子,我们又给一只鹅切了一个瓜,然后趁它不注意时销毁了那台手机。但它不会记得这回事,因为它的大脑太小了。

我们觉得大叔挺可怜的,还顺道把他送去了医院。

回程的路上外星人很疑惑——为什么失去食欲,会使一颗糖果星球变成荒漠?

我说,大概他们绝望而死了吧。

他说,可是我们真的做得对吗?食欲真的是对的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食欲当然不一定是对的,但它的反面也绝不是最优解。至于我们做得对不对这一点……你知道糖果星为什么失败了吗?因为他们——没有鹅。

他瞬间释然:哈哈哈哈哈哈对哦!吃瓜吃瓜!

此刻我们的宇宙之主——一只鹅,从瓜皮里抬起头,眨了眨豆豆眼,不知道自己刚刚背负了什么。

 

【完】

 

第五篇,顶级美味,接上

 

——

 

虽说目前为止吃过的外星食物大都不错,但都是经过谨慎筛选的结果。何况在这么大的宇宙中,如果所有人的口味都是差不多的,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我们走在这颗星球的集市中时由衷地这么觉得。

路边有一些衣着破旧的小孩,嬉笑着将一串噼啪炸响的东西丢进嘴里,十分享受地慢慢咀嚼。或是把某种东西丢进水里,它立刻像泡腾片一样化开,然后被他们迫不及待地喝下。

另有一些学生模样、穿戴整齐的孩子,从自动贩卖机里得到蓝色或黄色的液体,他们互相碰着瓶子,然后像喝汽水一样将它一饮而尽。

而在那些装修考究的餐厅里,服务生为坐在桌前的客人端来了像独角兽的血一样的汤。

噫。

我说,这地方的食物看起来一点都不好吃。

外星人说,我也这么觉得,我们走吧。

我万万没想到,就这普普通通的两句话,使我们被警察逮捕了。

后来我们俩坐在看守所里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触犯了这个星球上的“中伤食物”罪——你不能说食物的坏话,除非你能够拿出足够的证据。

外星人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为了缓和气氛我决定安慰一下他。

我说,别怕,他们又不会吃了我们。

他更怕了:你觉得有这种可能?

我说,你傻啊,你就瞧瞧他们吃的那些东西,咱俩不合他们口味的。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被他那怂样逗乐了,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反正要吃也不会吃我,地球污染这么严重,我体内都是超标的重金属,吃了可是要死人的。

这时一个警卫走进来宣布了对我们的审判——如果我们做不出更好吃的食物,就证明我们对这个星球食物的中伤毫无证据,他们只能将我们做成食物。

我靠?来真的?

外星人吓得一个激灵。

我们被带到了法庭上,法官威严地看了我一眼:你是地球人?

我说是啊。

他说,我最讨厌地球人,地球人都是骗子。

我不服气:你这么下结论也是要拿出证据的。

法官说,上次我们从地球大量进口了一批美食,没想到全是假货。

我说我也讨厌奸商,但这不能证明我们都是骗子,因为地球奸商骗外星人也骗地球人。

他说,XX公司在你们地球可是全球五百强企业,如此德高望重的企业竟然都卖假货,由此证明地球人没一个好东西。

等下……XX公司?

他用力地敲了敲锤子,让我们闭嘴。

他说,给你们一天时间,如果你们做不出这个星球上最好吃的食物,我就判处你们成为食物。

我小声问,这个星球的自转速度是多少?

外星人说,大……大概是地球的三倍。

好的,那就是八个小时。

外星人此时已经吓得腿都软了:我们的口味根本就不在一个次元,我们怎么知道他们爱吃什么?

我说,冷静,我想到一个办法。

我走到法官跟前:你们星球上的食材太有限了,地球有句古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你能允许我们其中一人出去收集食材,我保证能够为你呈上这个星球最好的美味。

见法官有些犹豫,我又指了指外星人,补充道:让他去,我留在这儿,我们俩谁都跑不掉。

法官想了一下,同意了。

于是我在纸上写好了一张食谱,交给外星人:你按照纸上写的把这些东西带给我,我保证我们两个都会没事的。

他接过纸条,看了看,然后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纸条塞进他手里,郑重地说:相信我,我是对的。你一定要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就死在这儿了,我不要死在这儿。

他回以我一种复杂的眼神,他从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然后他点了点头,握着那张纸条。

不一会儿后,他的飞船就消失在超空间隧道中。

法官问我: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我说,饭友。

我安静地坐在庭下,数着脚尖轻点的节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飞船消失的地方没有丝毫的动静,法官坐在庭上也有些不耐烦了。

他问我:你确定他会回来吗?

我说,不确定。

他一惊:你在撒谎?他根本就不会回来?

我说,纠正一下,他不是不会回来,他只是【不一定】会回来——如果他足够相信我,他就会回来。

法官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我只是做出了这个情况下能做出的最优解。

眼看着时间快到了,法官摆了摆手让警卫把我带走。

外星人提着一个箱子冲了进来:等一下!

他跑过来把箱子交给我,一脸歉意:这个东西太难找了,普通商店里根本买不到,耽搁了一点时间。

我笑眯眯地打开箱子,将它呈现给法官:这是您要的东西,我保证它会是这个星球上最顶尖的美味。

他拿起里面的东西尝了一口,震惊得说不出话,当即下令将我们释放了。

我们逃一样地离开了那颗星球,在五千光年的路程中一言不发。

飞船降落在地球,外星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了:你怎么知道这东西能行?

我说,那些流浪的孩子丢进嘴里劈啪作响的食物,是铝热反应——我无比确信,因为它太有趣了,我们曾经求着化学老师做了五遍;而泡腾片是钠溶于水,但他们买不起纯度高的钠,所以反应不太激烈。稍有一些零用钱的学生,能够喝得起蓝色和黄色的汽水——其实是铜或铁的溶液。而高档餐厅里像独角兽血一样的汤,那是水银——这个星球的人们对于美味的判定,是以元素重量为标准的,越重的元素就越贵——我猜当我在看守所里自嘲是一个【体内都是重金属的地球人】时,他们才想要吃掉我的吧。

外星人吓了一跳:就凭这一点你就能这么断定?

我说,当然不止这些。他们说从地球的XX公司进口了一批美食,没想到是假货——XX公司根本就不是食品公司,是一家文具公司,最出名的产品是铅笔。而铅笔,事实上,并不是含铅的笔,这纯粹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历史叫法。他们能够翻译语言却未必知道历史,使得这其中产生了误会——他们只是想要铅而已。

外星人拿出我交给他的纸条:所以你让我弄一些铅块来?

我点了点头:我还担心你觉得我疯了,幸好你没有被吓跑,而是拿到东西回来了。

他似乎还在思考这件事,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

他突然说,你觉得我不会回来?

我愣了一下,看向他,他也看着我。

我笑嘻嘻地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哪来的话,你这不是回来了嘛。

他说,不一样,在你把我送走之前,你觉得我不会回来。

我纠正他:不是【不会】,是【不一定会】——你永远不能否认一件事有诸多可能性,它们同时存在直到其中一种可能性发生——你知道薛定谔吗?他有只猫……

他再次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读不出其中的意思,却无端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于是我说:对不起,我想我不该这么说。

他看起来仍然心情不佳,我犹豫了一会儿,又走回去坐到他身边。

我们都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他把我的纸条捏在手上,展开又重新叠好,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犹豫着,说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相信着你的同时,怀疑着我自己。也许你很少有这样的体会——你不曾被相信或帮助过,你永远自己解决着遇到的所有问题。你不给别人添麻烦,不让别人替你分担。久而久之,你习惯了,你不再相信自己会打破这种习惯;当你不得不一个人的时候,你不再相信有人会来。

他说,可是当你不期待别人的时候,你选择变成了别人可以期待的人。

我竟有点懵逼: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了啥?

他说,你明明毫无把握,却还是想办法把我送走了。

我心有余悸:不把你送走,我们会死两个人;把你送走,我们最多死一个人——这是那个情况下的最优解。

他说,所以即使我有可能丢下你不管,你也觉得让我活着比较好?

我一时语塞——妈的,好像被套路了?

于是我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他着急忙慌地跟过来:你还没说完哪。

说什么,说个屁。

他一脸委屈:你生气了?那我还能来找你吗?

我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他吓得不敢说话了。

 

找找找,敢不来你试试。

 

 

【完】

 

第六篇,新鲜水果,接上

 

——

 

急事,速来。

微信发出去一分钟后,外星人在外面咚咚咚地敲我的窗子。

他说,啥事?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又把手插进口袋,踮着脚尖在地板上画圈圈,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他说,到底啥事?

我说,你的飞船快,能不能去帮我取一下快递?

他爽快地答应了:楼下吗?

不在楼下,要比那远一点。

小区门口?

我摇了摇头:新疆。

……

他赶在我打发的奶油消泡之前,用光速飞船【他说星球范围内快递不需要用到超空间跳跃】把摘下仅五分钟的新鲜草莓送到了我手上。作为报酬,我切了一小块刚烤好的草莓奶油蛋糕,然后让他把剩下的部分端走了。

他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草莓蛋糕。

我说当然,因为草莓甚至比蛋糕还新鲜。新鲜的水果最棒了。

他意犹未尽地放下了叉子: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

那颗气态巨行星有一个全宇宙最大的星环,远远地看上去,它就像一颗放在盘子中央的大理石弹珠,浮夸又美丽。

此等奇景总是吸引着很多游客,它的一些卫星被作为了度假胜地,建起了酒店。每当母星从大半个地平线上升起,巨大的星环包围着夜空时,壮观的景象总是令人激动不已。

我们降落在其中一颗卫星上,这里不算是观赏气态巨行星的最佳地点,所以没有被层层叠叠的酒店和络绎不绝的人群包围,只有零星的农庄坐落在它粉红色的平原上。

有个农夫正愁眉不展地坐在一棵树下,我们决定过去问问他发生了什么。

农夫说,我的树快死了。

我说,它生病了吗?

农夫说,唉,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问它吧。

我和外星人面面相觑:他刚才是让我们去问一棵树吗?

于是我换了一种委婉的问法:您是说您的树会说话?

农夫说,这要看它的心情了。

他可能觉得我们问得太多了,于是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不耐烦地背着手走了。

我和外星人看着那棵树,它除了看起来确实病怏怏的以外,跟所有普通的树没什么不同,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说话的样子。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于是我问外星人:你的翻译器可以翻译植物语言吗?

他说,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植物大多都沉默寡言。事实上,和植物交流的困难之处并不在于语言,而在于怎么让它们愿意开口说话。

哦,那试试呗。

于是外星人对着树说,你今天过得好吗?

树没有回答他。

我说,你这样不行,让我来。

我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我给你讲个笑话。

树也没有理我,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它在听,于是我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从前有个柿子给柠檬打电话,柿子说,喂,柠吗?我柿啊!柠檬说,你是芒果吗?柿子说,我不是啊!我柿啊!柠檬说,你到底是不是芒果?柿子说,我不是!我柿!我柿啊!柠檬啪地把电话挂了:神经病!

外星人:……啥?

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树说,你们也是来看星环的吗?

我说,不是啊。

树说,怎么会呢?所有人来这里都是为了看星环。

外星人说,我们只是听说这颗卫星上的水果不错。

树说,我第一次听说有人来这里只是为了吃水果。

我说,事实上,我们去大部分地方的原因都是为了吃。

外星人说,听说你病了,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树说,唉。

一根枝条缓慢地从树顶降了下来,上面结着一些粉红色的果实。

树说,要不要吃水果?

我们道了谢,接过了它赠送的果子。

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它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球形,从每一个角度看去都是一个工整的圆;它的表皮光滑细腻,色彩十分均匀,泛着一种柔和的光泽;轻弹它的外皮,能听到一种像从遥远的溪流击打卵石传来的深邃又有韵律的邦邦声,美妙异常。

树说,这是我精心结出来的果子,但每个人来这里都是为了看星环,把它当做临时停靠时解渴的寻常食物,没有人仔细体会它有多好。

听到它这么说令我很难过,于是我和外星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捧起手上的果子,虔诚地咬上了一口。

我多希望我能用文字形容出那种感觉,但我发现任何一种语言都不足以表述它的万分之一——旋转的银河,对,银河,及它所有的光与暗、所有最美妙的作用力、所有的文明所能做到的所有最好的味道……和谐又不失惊喜地交织在一起,在一瞬间,温柔地、睿智地、热烈地爆炸在舌尖上,像读到了一封最诗意盎然的情书,宇宙用了最可爱的声音说它爱我。

我们一瞬间都流下泪来。

像是受到了我们的情绪感染,这棵病怏怏的树突然间有了生机——它干枯的叶子重新舒展开来,枝条也有力地显示出挺拔的姿态。果实像粉色的风铃轻轻地晃动着,在漫天飘洒的快乐雨丝中,它整棵树几乎唱起歌来。

我们被这一幕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树温柔地用枝条轻抚着我们表达感谢,我从未感受过一棵植物如此强烈的快乐情绪。

树说,在这个维度的时空里,我的每一颗果实都是同一个。它们长在不同的枝条上,在不同的时间被不同的人吃掉,但它们一直都是同一个。

它能够根据不同人的口味表达出不同的味道和口感——你越是认真去探索、仔细去品尝,就能吃到越惊人的美味。

我们总是希望能表达出更棒的口味,却罕有人能够做到认真品尝——你用它解渴,它便只能做到解渴——我们的能力被这样埋没了。

而更遗憾的是,由于宇宙中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每次被人品尝,我们都被局限在了特定一人的口味中。即使他的品味再高明,我们的发挥空间也太过狭小了。

我说,那一定很寂寞吧——明明有非常美丽的能力,想要用它给人带来幸福,却没人能充分体会到。

树说,只有一个办法,需要几个人同时品尝果实,并且这几个人的口味必须高度相似。只有这样,才能让味蕾的宇宙变得成倍广阔——而你们的口味相似度是如此惊人,是我从未遇到过的高度协调。因此刚才你们每个人品尝到的,是任何单人的品尝无法体验到的双倍美味——而你们也让我看到了属于我的、更广阔的宇宙。

我和外星人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对方。

这时,巨大的星环从地平线上升起了。它缓慢地旋转着像一个微缩的星系,但却因为距离的优势而显示出一种广袤无垠的感觉——事实上它也的确足够广袤无垠了。

我们吃着果子,感受到一种内心绝对的平静,像是与整个宇宙融为了一体。

我说,我竟然跟一个外星人口味一模一样,这听起来一点都不合理。

树说,这很好解释。

外星人咬了一口果子:说来听听?

树笑了笑:因为宇宙那么大,你们两个却能吃到一起,就像隔着几百万光年找到两颗高度相似的星球——这是怎样一种契合度。

我们觉得很有道理。

……

为了让树不再难过,我们向它许诺,会定期过来吃果子。

它很开心,临走时还送了我们一大筐果实,足够我做很多很多果酱和蛋糕。

我们也很开心。

 

【完】

 

 

第七篇,也就害行,接上

 

——

 

一只鹅最近整个鹅都丧丧的,像个泄了气的大皮球,不叨人也不骂人了。叫它吃饭也不去,整天坐在池塘边唉声叹气,仿佛遇到了中年危机,让人忍不住想过去拍拍它的肩膀(如果它有的话)并给它点个烟。

我们一开始没在意,认为是由于它自从去过外太空扩展它的疆土之后就变得日理万机了。一颗花生大小的脑子要操全宇宙的心,毕竟是吃饱了撑的很辛苦的。

不过我后来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因为我偶然在食堂附近看到这家伙,它竟然在偷偷跟踪一只三花猫。

作为一个云养猫人士,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好哇,你叨人就算了,猫你也下得去嘴?

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脚跨到它跟前拦住了它的去路。它吓得像踩了电门,呱地一声跳起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逮了个正着。

我说你干嘛呀,你偷偷摸摸跟着人家作甚。

一只鹅恼羞成怒:瓜娃子,弹开。

恃宠而骄,我二话不说撸起了衣袖: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有本事你就叨我。

外星人跑过来劝我:哎哎哎,算了算了。

我不依不饶:我去跟那只猫说说,有个变态在跟踪它。

鹅一听急了,又是呱的一声惨叫,仿佛蒙了天大的冤屈。

我说,你干嘛呀?

鹅不说话,吊儿郎当地垂着脖子,两只脚蹼不停地搭来搭去,不时地偷偷用一只豆豆眼去瞄那只三花猫。

我看了看猫,又瞅了它好一会儿,恍然大悟:这家伙,不是吧?

……

我们两人一鹅坐在舱门口,严肃地吃着一个西瓜。

一只鹅把脑袋整个埋到瓜皮里,哼哧哼哧的像个潜水艇。我看不过去,一把挪走了瓜皮。

你以为你是鸵鸟?你有那么长的腿吗?

外星人捧着瓜默默地躲到了一边。

我跟鹅僵持了几分钟,我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它是一只猫吧?

鹅点头。

我说,你看上人家哪点了?

鹅看了我一会儿,甩了甩头,把脑袋埋进了翅膀里。

我上去就是一巴掌:你这画风我不适应。

鹅又气又急,冲着我又是一通呱。呱完之后它整个鹅变得超低落,一屁股坐到地上,瓜也不吃了。

外星人躲在角落里用谴责的眼神看我,我给他瞪了回去:你能你来说。

他连忙选择继续吃瓜。

我又看鹅,它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像个刚刚吃了败仗的拳击手,望着自己的胸肌默默流泪。

我决定缓和一下我的语气,于是我坐到它旁边,拍了拍它的背。

我说,首先你得停止跟踪人家,喜欢就上去说,被拒绝了拉倒,别整天鬼鬼祟祟的像个变态一样。

它不搭理我,我又拍了它一巴掌:听到我说的么?

它点了点头。

跟你交流真费劲。

我又说,然后你得想想,你有啥优势?你要做什么才能让它开心?人家凭啥选择你不选择一只猫?你比猫强在哪里?

它眨巴着豆豆眼看着我,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算了这太难为你了。

外星人过来打圆场说,你让它去试试嘛,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说,不是我不让它试,你想想啊,猫和鹅毕竟是不同物种…… 

外星人连忙不服气:不同物种怎么了?不同物种就不能互相喜欢了?

我说,我没这个意思,但我保不准猫会不会这么想——万一人家就是喜欢猫呢?万一人家压根儿就没想跟一只鹅交往呢?它要是这么贸然去问,被拒绝的可能性非常大。这家伙没受过什么委屈,要是从此一蹶不振,以后咱们出去约饭遇到麻烦,就没有宇宙之主撑腰了。

外星人瞅了鹅一眼:你会一蹶不振吗?

鹅歪着脑袋看他。

我说得了得了,它哪懂什么叫一蹶不振,它的字典……有字就不错了,典就不要强求了。

我觉着这事儿还得我们出马,成或不成,总比成天给它吊着好。

 

我们找到那只三花猫的时候,它正在食堂附近一边悠闲地散着步,一边在经过的每一个路灯上蹭一蹭,据说这种方式是猫在对蹭过的东西宣誓它的主权。

我把翻译器调到猫语模式,走过去对它说:你好。

猫停下来,转过头看着我。

我递过去一根肠作为贿赂,同时说:我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猫叼过了肠并迅速吃完了,舔着爪子看着我:问吧。

我说,你有对象没?

猫说没有。

我说,我给你介绍个成不?

外星人在我后面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踩了他一脚:严肃点,这谈终身大事呢。

猫歪着脑袋:不成。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拒绝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外星人推了我一把:你在外面随便被一个人逮着要给你介绍对象,你能答应?

我一拍脑门:怪我,我太心急了,这样确实很不礼貌。

外星人说,别急,他俩成天在同一个校园里溜达,指不定互相认识。

我恍然大悟,于是换了一种问法:你认识湖边那一只鹅吗?

猫说,认识,帮我赶过一次小混混。

好家伙,感情它跟踪人家是怕人家再被欺负?难怪被我一说委屈成那样。

我一看有戏,于是开始昧着良心天花乱坠地吹,什么这家伙虽然又笨又凶但是很强壮啦,虽然好吃懒做但是很英勇啦,更重要的是它有一整个宇宙哦,如果你跟它交往你也就有一整个宇宙啦,是不是很酷?

猫漫不经心地舔着爪子:哦,也……就害行吧。

这是婉拒吧?我心想果然还是没戏,我还是回去给一只鹅多弄点好吃的哄哄它算了。

这时外星人在后面拍了拍我,我回过头去,竟然看到一只鹅正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里叼着一条肥美的鲤鱼(校长的锦鲤啊,唉),啪嗒啪嗒地走到猫跟前,轻轻地把鱼放了下来,像给一个小女孩端上一块蛋糕那样小心翼翼。

猫一脸惊讶地看了看鱼,又看了看鹅,鹅眨巴着豆豆眼,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我们也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这幅奇特的景象维持了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猫终于晃着尾巴舔了舔爪子,友好地喵了一声,走过去在鹅身上蹭了蹭。

鹅登时被吓得像块木头,一动都不敢动,全身羽毛都快竖起来了。

猫蹭完它,又友好地喵了一声,回去吃起了鱼。

鹅呆滞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在它跟前坐下来,猫也没有嫌弃它的意思。于是鹅一动不动地看着猫,整个鹅幸福得像在冒泡。

我和外星人默默地走开了。

我们坐在飞船上,一想起这事儿就笑得前仰后合:宇宙都是属于一只鹅的,但现在这只鹅是属于一只猫的了——所以宇宙终究是猫的——还能有比这更令人发笑的事吗?

 

当然有啊!在这个宇宙里,好笑的事情就像好吃的东西那么多,怎么可能没有呢?

 

 

【完】

 

 

 

 

第八篇,芝士就是力量,接上

 

——

 

今天一早天不亮,外星人就在外面咚咚咚地敲我的窗子。

我没睡醒,很生气,想打人。

他见状连忙递过来一块芝士蛋糕——金灿灿的颜色,完美的形状,规则细腻的气孔,还有极具侵略性的香气。

我瞬间没脾气,谁能对一块芝士蛋糕发脾气?芝士就是力量,芝士蛋糕就是永恒的真理,是宇宙中唯一能在凌晨五点叫醒我的正当理由。

外星人在我热切的注视下把蛋糕放在了桌上,然后笑嘻嘻地递过来一把叉子。我一把抢过叉子,低头看着那块蛋糕,然后颤抖而神圣地切下一小块——几乎没有感觉到阻力,它柔软得像不存在一样。我小心翼翼地将蛋糕送进嘴里——绵密到极致的口感,像热带雨林一般湿润;恰到好处的甜度和淡淡咸味,与悠长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浓郁却丝毫不腻,反而每一丝味道细细拆解开来,都能无限细分成无数的小宇宙——那一瞬间我恋爱了,我觉得我遇到了我一生的挚爱,我愿意为了这块蛋糕赴汤蹈火。

我以极慢的速度在吃那块蛋糕,每一叉子下去都让我想要流泪,仿佛吃完它就是宇宙的终结,而任何一口草率的品尝亦是犯罪。

外星人推过来一杯茶:吃吧,吃完还有。

我一个猛抬头,瞪着他:哪?哪有?

他递给我一张传单——

【来决斗吧!为了全宇宙最好吃的芝士蛋糕——只要你的手艺赢过我们,就能让你免费吃一年!如果你仍然不够自信,我们愿意展示更多诚意——你来选择题材与评委,我们只负责参战。还犹豫什么?来与最先进的烹饪型人工智能一较高下吧!】

我说,所以这块蛋糕是AI做的?

外星人说是,而且这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智能,可以通过扫描味觉神经知道每个人的口味,并据此精确定制最适合他们的食物——它扫描了我的,而我跟你的口味很像,所以你也会觉得好吃——简而言之,没人能在其它地方吃到比它做的更让自己喜欢的味道。

我说,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们能在厨艺上赢过它?我们连围棋都下不赢AI了。

外星人指了指传单:但是它说可以由我们来选择评委——你去做,我来尝。

我说,那这样就很没意思了,因为我可以故意把食物做得巨难吃,但能够让你一吃就知道是我做的;然后你再违心地说一下我做的更好吃,我们不就赢了。

外星人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人家早就想到这一出了。为了确保客观性,所有的评委在品尝之前都会暂时被感知过滤——他们不会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不会记得这食物是谁做的,他们能做的只有如实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我把传单一扔,一脸绝望地倒进沙发里。

外星人连忙把我拽起来:别灰心呀,我们去试试看。就算输了,输给全宇宙最先进的烹饪机器人也不丢人——而要是万一赢了,一年的免费芝士蛋糕,你想想看……

我有些许的心动,但仍然拒绝起来。

见我实在如烂泥扶不上墙,外星人放出了最后一击绝杀:还有哦,我忘了跟你说,那家芝士蛋糕店所在的星球公转周期很长,他们所说的一年差不多是地球的八十年。

我噌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八十年,四舍五入就是一辈子,就是爱我直到世界的尽头。

……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营销手段,挑战者和慕名前来品尝的人挤满了这家店,他们甚至买下了一整家银行来当收银台。

店长笑容满面地接待了我们,同时送走了上一对刚刚失败的挑战者,那位作为评委的选手正在被他的同伴一顿痛骂,但这真不能怪他。

经过思考后,我谨慎地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一道菜——炒饭。老板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我的厨艺总体来说非常平庸,既没有掌握很多的花样,也做不出很惊人的美味,最多只能算是普通的好吃——只有炒饭,得益于它的方便、廉价以及较低的失败率,反而被我最多地尝试、研究之后领悟了些许心得,能做到让人眼前一亮了。

但是这一切在AI面前不过是蚍蜉撼树,它只用一串代码就能把我秒成渣。

我和那只机器手同时拿起了锅铲,我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重在参与嘛。

见我十分紧张,外星人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每次做炒饭的时候,心情都是什么样的?

我说,很放松,很开心,很期待。

他说,你现在也要用这种心情去做,别管什么AI——它能体会你的快乐吗?它会期待品尝自己做的食物吗?它会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得好吃吗?——它不会,但是你会。

我说,我试试。

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就像平常一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忙碌了一天,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回到家里,翻了翻冰箱只有非常有限的食材。但我毫不退缩,而是胸有成竹地挑选出最合适的。然后卷起衣袖,开火倒油,熟练地颠起锅铲,随性地加入调料,再发挥一点点想象,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炒饭就诞生了——至少我和我的肚子都这么认为。

我的思绪飘回来时,炒饭已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店员走过来端走了两份——一份是我的,一份是AI的。

外星人坐在对面的桌子前,头上戴着一个感知过滤器——他现在已经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了。换言之,他一定会如实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品尝开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按理说我不应该紧张,因为我客观上觉得毫无胜算。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仍然心存一丝丝希望,这希望让我既兴奋又十分不安。

我知道,这已经是我目前的技艺能做出的最好吃的炒饭了,但是看看另一份——它不可忽视地在各方面体现出一种令人畏惧的完美,那是我毕生都不能企及的高度——美丽,且令人尊敬。

外星人已经吃过了两份炒饭,但他没有马上做出判断,他在思考。

感知过滤器上的参数不稳定地波动着,老板轻蔑的微笑逐渐因为这些波动而收敛了一些。

那是胜算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参数的波动一定很不寻常,甚至可能是从未出现过的。

外星人最终还是选择了AI的作品。

这早已在我意料之中,但老板却似乎并不这么想——他正惊讶得说不出话。

我们关掉了感知过滤器,外星人很快清醒过来,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你别骂我。

我翻了个白眼:愿赌服输,走吧。

老板叫住了我们。

他看着外星人说,你刚才犹豫了很久,参数显示你几乎要倒向另一边,你是经过反复思考后才选择了AI做的炒饭。

他又看着我说,这种情况从没有过,通常的差距都是悬殊的——在感知过滤器下,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AI的作品——那是一种碾压式的胜利。

别说了,夸我。

老板尝了一口我的炒饭:好吃,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哦。

他又看向外星人:所以问题不在炒饭,在你。

外星人被说得一愣。

这么一说我也忍不住了,于是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外星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看着我说:因为AI充分了解我的口味,并完完全全迎合我的喜好来打造食物,但它没有自己的口味。而你——虽然我们的口味非常相似,但仍然有微妙的不同——你有自己的口味,每次做饭的心情也有所不同。你做的食物一定会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因此我会吃到一些与自己的口味不太一样的味道。

我有些疑惑又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

他接着说:正是因为存在着不一样,才产生了交流——一种双向的交流而非单向的迎合——厨师站在与我对等的地位上,不仅为我做出了我喜欢的味道,也把自己的喜好和心情告诉了我,而我也乐于倾听。这种交流于我而言也是食物魅力的一部分,因此我才会在全宇宙到处寻找不同的美味——我想要听不一样的故事,想要体会这宇宙中许许多多的不一样,想要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

老板鼓起了掌。

我们没有获得一年的免费芝士蛋糕,但是老板仍然送了我们整整一盒——按照他的话说,我们给了他不一样的灵感,这是我们应得的谢礼。

我们坐在飞船里,大口吃着全宇宙最好吃的芝士蛋糕。

我说,它确实是挑不出毛病的好吃,我输得毫不意外。

外星人说,但是有时候,“挑不出毛病”本身就是一个毛病。

我白了他一眼:就你会说,你这么会说咋没选我呢。

他说,我说了你别骂我。

我说不骂你。

他说也别拿蛋糕呼我。

我说拿全宇宙最好吃的芝士当呼你?你想得美。

他于是很诚实地说,因为客观差距还是太悬殊了……

我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决定把这块蛋糕全部吃完,仔细体会一下悬殊。

他连忙说,我骗你的,你做的最好吃了,宇宙第一好吃。

晚了。

我一边吃一边哭,太他妈好吃了。

 

【完】

 

 

 

第九篇,去游泳吧,接上

 

——

 

我把冻牛奶扔进碎冰机里,加入芒果。

在哗哗哗的碎冰声中,屋外聒噪的蝉鸣被掩盖了一些。外星人举起一只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看着窗外热浪滚滚的大马路,由衷地:地球真热啊。

我把做好的芒果冰倒进杯子里,插上吸管和薄荷叶,递给他一杯,另一杯自己喝。

我说,那你知道什么地方凉快吗?

他咬着吸管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你等着,我谷歌一下。

我说等会儿,你什么一下?

不一会儿,他高兴地举着手机给我看:找到了!

你还找到了?

没想到真有这么个地方——距离地球50万光年,一颗与恒星相对位置恰到好处的星球,蓝汪汪的像一块宝石。它的表面绝大部分被水域覆盖,赤道气温常年保持在26度上下,完美的宇宙避暑胜地。

你的谷歌一定不是我理解的那个谷歌。

我们悬停在一座小岛附近的浅水区域上,我稍稍试探了水温,接着便套上潜水镜,迫不及待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那感觉,爽到升天了。

等我再次浮到水面时,外星人坐在船舱门口看着我。

我说,你不下来吗?

他连忙摇头并且怂得要死地往里挪了挪:那个……我怕水。

我歪着头,给了他一个你不是吧的表情:讲真,这个宇宙里还有你不怕的东西吗?

被我戳到了痛处,他看起来很不服气,又无法反驳,于是气鼓鼓地看着我。

我让自己浮在水面上,享受着暖洋洋又一点都不刺眼的阳光,看天上的云因为这里独特的大气结构而呈现出曼妙的形状,惬意极了。

然后突然地,我们都闻到了一股香味,非常非常香,香到蛮不讲理,香到足够让刚刚吃饱的人也立刻感到饥饿。

我们立刻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这么大片的水域,怎么可能没有海鲜?

……

香味来自岛上一家小店——那是一座木质结构的小房子,安静地坐落在沙滩上。非常简洁又原生态的外观,让人忍不住觉得里面随时会走出来一个戴墨镜、穿沙滩裤、脖子上挂着花环的店老板,热情地给你端来冰镇鸡尾酒,大着嗓门跟你聊天。

在我走进去的一瞬间那种感觉消失了。

这里完全就是一个实验室,各种复杂的试管仪器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五颜六色的液体在管道中流淌,墙上的全息显示屏不停播放着各种参数。

香味在这里更加浓烈了。

店老板也出现了,和我想象得很不一样,完全是一副正在做实验的科学家打扮,整整齐齐的白大褂上一点油污都没有,以至于我一开始并没想到他是老板。

直到他开始很不耐烦地把我们往外赶:不,你们不能随便到厨房来,今天不营业。

外星人很纳闷:为啥不营业啊,我们都闻到味儿了。

老板说,走开走开,别打扰我开发新菜品。

我一听乐了:那我们帮你尝尝啊。

老板更不耐烦了:用不着,我的测评系统比你们强多了。

外星人说,你还有个系统能测评味道?

老板说是啊。

我笑出声:怎么可能,机器还能品尝味道?

外星人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扯淡的吧。

老板也是个性情中人,当场就怒了:我这个人还就专治各种不服,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界。

我们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请务必让我们开开眼界。

……

实验室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像微波炉一样的盒子,连接着复杂的线路和仪器。老板从旁边的烤箱里端出来一份刚烤好的鱼肉——Q弹的肉质,漂亮的纹理,滋滋地闪着诱人的油光——正是将我们吸引过来的香味来源。

老板把鱼肉切下一小块,放进那个盒子里,然后在电脑上输入一串指令。

测评就启动了——根据老板的介绍,盒子将会扫描这块鱼肉的每一个分子,从味道、口感、色泽等各个方面逐一分析,然后输出一个精确的结果。

老板不停地搓着手,看起来有些紧张,他好像对自己的手艺也没那么自信嘛。

盒子很快发出叮的一声,将结果显示在电脑上:

【穿过烈焰冰川/踏过深渊高山/拾取雨露星光/不惧风暴闪电/】

我和外星人纷纷鼓掌:哇——

老板却一点都不高兴,随手要将盘子扔进垃圾桶。

我眼疾手快地救下了盘子,然后尝了一块,外星人也跟着尝了一块。

我和外星人:哇!!!!!!

老板打不起精神:唉,又失败了。

这么会儿功夫我们已经在泪流满面地争抢盘子里最后一块:不失败不失败!已经超好吃了!

老板满面愁容:可是系统的评价不好。

这还叫不好啊?

老板摇了摇头:文笔太矫情。

外星人放下盘子拍拍胸脯:我来试试!

我:……什么?你等一下???

他不听我的劝阻,迅速捣鼓出了一堆可怕的东西,还自豪地展示给我们看。

我看了一眼,然后我选择不再去看第二眼。

无论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不能明确知晓它的成分。

他信心满满地把盘子放进那个盒子里,那一瞬间我很同情那个盒子。

结果很快输出了,我们好奇地凑上去看:

【过于晚睡的西兰花/在酱油布丁上吱哇乱叫/榴莲对鲱鱼罐头说/我要狠狠地踢梨的屁股/】

这什么鬼???

外星人的心灵受到重创,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去了。

不过至少看起来,这个机器是精准且客观的。甚至与其说是测评,不如说是一台能够将味道具现化为文字的机器。

老板仍然愁眉不展:我从5000光年外的A星球采摘了上百种香料,用了10000光年外B星球的矿石来烤制,还提取了20000光年外C星球的海盐,却做不出我想要的味道。

我依然不解:难道你觉得还有人能得到比你更高的评价吗?

老板说,每次都是类似的评价,早就厌烦了。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啊,外星人会很乐意跟你换换的。

我对此毫无办法,决定也去试试这个机器。于是我挽起衣袖,迅速地做了个中规中矩的厚蛋烧。

这次机器只给了个很短的评价——【早上好/】

我很困惑:这是什么意思啊?

老板过来瞅了一眼,突然激动地晃着我的肩膀问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受宠若惊:……鸡蛋,加了糖和盐。

老板:就这样???

我:还、还有一点牛奶。

老板:没了?

我:没了。

老板震惊得说不出话。

但我突然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他所要追求的是种什么样的理念。

于是我说:你再试试,这次尽可能地少做处理。不要放一百种香料,只用最好、味道最温和的几种。在调味的同时不要掩盖食材本身的味道。火候不要太过,甚至可以生一点。

老板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重新去做了一份出来。

这次的味道没有上一次那么强势而浓烈了,却是一种温柔、绵长同时带点清新的香气,仿佛在轻轻的海风中点起了篝火,而转着圈跳起来的火星却又像薄荷一样凉凉的。

机器也很快给出了它的评价——

【太阳在你看不见的时候/跳进海里/游了个泳/】

我和外星人:哇……

老板热泪盈眶。

……

作为谢礼,我们获得了免费的海鲜大餐。老板非常高兴,不停地给我倒汽水,还执意要在旁边帮我们剥虾。

他说,我再也不搞那些繁复的烹饪手法了,这么简简单单的多好。

外星人说,可是那样做也很好吃啊。

我也表示赞同:纯天然的味道很棒,100种香料调制的味道也相当美妙,这其中没有哪种较好或较差,更没有哪种会因为另一种的存在而变得不必要。

外星人啃着一只蟹腿连连点头:请每种都做一做!

老板腼腆地嘿嘿一笑:好的,听你们的,以后常来吃。

我们:还用说吗那是当然的!

 

【完】 

 

第十篇,草莓蜂蜜,接上

 

——

 

在又一次陷入【今天吃什么】的宇宙终极哲思时,我们产生了分歧。

外星人提议我们在宇宙大众点评上找找,而我认为这会让我们错过很多惊人却不为人知的美味。

他还在犹豫不决,而我已经饿了,于是我在他的飞船里翻箱倒柜起来。

很快有了收获——他的冰箱里还有一盒草莓,是上次做蛋糕剩下的。由于先进的外星保鲜科技,它们不仅没有放坏,甚至还像刚刚摘下来一样饱满而新鲜。

我琢磨着哪天要把他的冰箱抢过来了。

我们找了一颗有草地和溪流的星球,在凉凉的溪水里把草莓洗净了。由于暂时还决定不出今天吃什么,我们决定边吃边想。

我咬了一口草莓——冰凉的口感,清甜的味道,十足应该出现在夏天的水果,却总是在初夏便悄悄退场。像是不相信自己拥有在盛夏与西瓜抗衡的力量,因而害羞又谦虚地让出了能让自己更加大放异彩的舞台。

要不是有一台外星冰箱,我也无法在盛夏获得这份奢侈的照顾。

但即使草莓季总是转瞬即逝的,我也会记得每一次吃它的感觉。哪怕相隔一年,我也能够记得它的味道、它咬下去的口感,像上一秒才刚刚吃过一样。

很多事情也像草莓,你明明知道它吃起来已经不会带来太大的惊喜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很期待吃它、很享受吃它、很怀念吃它。

外星人发出了一声很煞风景的大叫。

我被吓了一跳,只见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跳起来躲到了我身后,一只手指着空气:救命啊啊啊啊有蜜蜂!

我朝四周努力看了看,终于发现了那只小小的蜜蜂——它看起来很友善,悬停在半空中发出细小的嗡嗡声,像是在努力不去打扰别人,更没有要用它屁股上的小刺去蜇谁的意思。

反倒因为外星人的大惊小怪和指指点点,令它显得很局促又很委屈。

我拍了外星人一下:没礼貌,还不跟人道歉?

小蜜蜂连忙说:啊!不用不用!

它扑扇着翅膀落在一朵小花上,害羞地用它的小细手整理了一番脖子上的绒毛,向我们鞠了一躬。

我说,你好呀。

它眨巴着小小的复眼,好奇地看着我们,又看了看我们吃剩下没几颗的草莓:这是什么呀?

我说,这叫草莓。

它说,我们星球上没有草莓呢。

外星人躲在我身后听我们的谈话,心有余悸地盯着小蜜蜂,手上仍然不间断地在从盒子里拿草莓吃。

我说,这是从地球带来的水果。

小蜜蜂局促地搓着手,向往地看着,复眼里映出无数的红果子和绿叶子:它好吃吗?

我一巴掌拍掉了外星人伸向最后一颗草莓的手,将草莓递给了小蜜蜂:你想尝尝看吗?

它高兴得两眼放光:真的可以吗?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它兴奋地扑扇着翅膀飞起来,努力地用它的小细手拎起了草莓,在半空中再次向我们鞠了一躬:请跟我来。

它领着我们来到树林里,穿过灌木和草丛,跨过浅浅的溪流,在一个阳光正好从树叶间洒下像星星一样细碎亮斑的地方,我们看到了一座金灿灿、甜丝丝的宫殿。

小蜜蜂羞涩地说,请随便坐哦。

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蜂巢——宏伟、坚固,处处体现着秩序与设计感。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部构造,不仅完美贴合了它所依附的树干,同时还巧妙地做到了某种天然的对称与平衡。

小蜜蜂发出一声惊叹:草莓太好吃啦!

它慷慨地送了我们一些蜂蜜,说是用来交换草莓的。这让外星人很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吃光那些草莓。

我尝了一口蜂蜜——像这只小蜜蜂一样谦虚地甜着,温和地不急于表现自己,似乎不想要太过占用任何一个味蕾。但第一次吃到它时便使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味道,像融进了金黄色的阳光,像每一滴蜂蜜本身都在做一个懒洋洋的梦。

我说,蜂蜜太好吃啦!

小蜜蜂被我夸得很不好意思,它羞涩地挠着脑袋:我还小,等我长大了可以做得更好吃。

外星人冲它竖起大拇指:你已经很棒了!

小蜜蜂更加不好意思了:哎呀,我也好喜欢你们带来的草莓,要是还能再吃到就好了。

外星人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脯:等着,我们再去给你弄一些来!

然而当我们回到地球,站在空荡荡的草莓园中,想起小蜜蜂满心期待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一时冲动便许下什么诺言。

草莓早就过季了,要不是有外星人的冰箱,它连见都不会见到它们。

我很沮丧,觉得自己辜负了一个小小的期待。

外星人却并不沮丧,他提醒我:地球的春夏之交已经过了,但宇宙中有那么多恒星,有那么多星球,你知道其中有多少正在经历春夏之交吗?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非常多。

他点了点头。

但草莓在宇宙中却并不常见,我们经过了一番仔细的搜寻,终于在一颗正于春夏之交时的绿色星球上找到了草莓。

我们采摘了满满一大筐,带回了小蜜蜂的星球。

我立刻发现这颗星球有些不一样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从植物颜色、空气温度、溪流的大小,明显感觉到了一种季节的交替。而这座令人惊叹的森林也仿佛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肉眼可见地变得更为茂密了。

蜂巢也随着树干的生长变得更加宏伟、宽阔,变化之大令人深感忧虑——这不可能是几个小时之内产生的变化,这个星球自从我们上一次离开,至少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但我们确实只离开了几个小时,出去为小蜜蜂搜寻草莓。

外星人突然一拍脑门:这两次降落都感觉到飞船的参数有异常,我知道为什么了。

我们互相看了看对方,迅速跑向蜂巢。

外星人说:这个星系周围是一片扭曲的时空,里面的时间流逝比外面快得多。

我们找到了小蜜蜂,它还在那里,只是变成了一只老蜜蜂;相较于地球的蜜蜂,它的寿命已然算是比较长的了。

看到草莓,它开心得不得了,努力地扑扇着翅膀飞起来,绕着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们不知道这里的时间流逝比较快。

小蜜蜂却摇了摇头,看起来并不沮丧:我每天早上醒来,就会想——啊,我即将拥有很多很多草莓,它们是这个宇宙中最好吃的水果!光是想着这件事,就让我一整天都很开心;而每当我入睡之前,我又会想——虽然今天草莓没有来,但是也许它明天就来了!于是我的梦里面也都是甜甜的草莓;而我现在终于拥有了很多很多草莓,它们真的来了,就像我每一天所期待的那样——我觉得我是这颗星球上最快乐的蜜蜂!

它又送了我们很多蜂蜜,我尝了一口——与当初的味道截然不同,不仅更为醇厚悠长,竟然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莓味,混合着蜂蜜本身的清甜——可谓是一件无比奇妙、令人感动的创造品。

小蜜蜂说,我深深地记得草莓的味道,于是在我不能拥有草莓的日子里,我就用我能够做到的方式把这个味道记录下来、分享给别人,告诉他们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我尝试了无数次,终于酿出了这样的蜜——大家都惊呆了,因为从来没有蜜蜂能酿出这个味道——而我现在拥有了真正的草莓,我也可以把我的灵感来源分享给大家了。

我哽咽了一下,说:我们把冰箱也留给你吧,草莓很容易放坏的。

外星人拦住了我:先别急,你四处看看。

我困惑地抬起头,看着四周的植物发出的新芽。

他说,这颗星球现在是春天,如果我们把草莓种下去,它刚好能够在这里生根发芽。

我恍然大悟,迅速跟着外星人跑回飞船,拿来了两把铲子。

我们在蜂巢附近开垦了一片田地,将一部分草莓种了下去。外星人还特意拿出了他们星球研制的培养液,能够让草莓更快地发芽结果。

蜜蜂们也会勤劳地为草莓传粉,这颗星球上很快就会拥有属于它自己的草莓了——是小蜜蜂把它们带来了这里。

我们忙完这一切,再回去看小蜜蜂,它正抱着一颗大大的草莓睡得十分香甜。年轻的蜜蜂们告诉我们,它自从上了年纪,每天就需要更多的睡眠了。

我们决定不去打扰它,它的梦里一定正充满着数不清的草莓呢。

 

【完】

 

第十一篇,不可触碰,接上

——

我不止一次问过外星人,他的飞船能否进行时间旅行。

不知是他的翻译器出了什么问题,还是我的表达不够清楚,他看起来似乎一直不理解这个问题,因此也从未明确地回答过我。

他总是说,时间在前进,我们也在一刻不停地前行,我们存在于此刻也将存在于下一刻,这不就是在时间中旅行么。

我说,你是故意的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他看起来很委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了,就好像我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他给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这其中不可能存在什么误会。

我很纳闷:所以这到底是能还是不能啊。

他也很纳闷:我不是都回答过很多遍了嘛。

我觉得跟这个外星人在大部分时候沟通起来还是很容易的,但是不知为何我们从未在这个问题上谈论出点有实际意义的东西。对此我一直有两种猜测——要么他办得到但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去做,要么他办不到并且觉得这不太酷所以故意打哈哈。

我今天还就不想放过这茬儿了。

我较真起来:可能是我没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是,你能否在时间中来去自如?——如果我不想随时间前进,反而想要回到过去,你能否办到?

他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懂了。

我一看有戏,忍不住兴奋起来:所以你办得到?

他拍拍胸脯:小菜一碟,坐稳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心情激动不已:外星科技好,外星科技就是好啊。时间旅行这么厉害的功能,这家伙居然一直藏着掖着不告诉我。要不是这回被我追问出来,真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等到地球人发明时光机了。

我们的飞船又跳进了超空间隧道,而如果要开始时间旅行,我们还需要在隧道里再进行一次跳跃,进入一条用于时间旅行的隧道(他并没有这么说过,以上都是我的猜测)。兴许时间隧道看起来要比超空间隧道更加令我费解一些,甚至有可能让我的大脑因费解而爆炸,但我已经充分准备好了——我必须说我过去的一整个人生都在为此做准备。

期待中的奇景并未出现,我们仅仅只是在隧道里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又跳了出来,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在宇宙中的超光速长途旅行一般,这次只不过格外久了一些。

我们来到一间漂浮在空旷宇宙中的餐馆,外星人将飞船停靠在门口,告诉我到了。

我很困惑:我们刚刚进行了时间旅行吗?

他说,是啊。

我更加不解了:我并没有感觉到时间旅行。

他笑我:你有进行过时间旅行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你怎知道时间旅行是什么感觉?

我有点生气,感觉被他糊弄了: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没有任何新奇的、例外的、不适应的感觉——而我应该有的,不是吗?

他说,先进来吧。

我们走进了那家餐馆,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里看起来与普通的餐馆几乎无任何两样——人造重力,无形的力场将空气锁定在特定的范围内,形成稳定的气压;凉风习习,温度与湿度都刚好,窗口甚至摆放着两盆植物。

我们点了两份咖啡,还有一些小点心,坐在窗前静静地享用。

外星人问我:你觉得这里有什么特别吗?

我左右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外星人指了指我们身旁那扇大大的落地窗:看这里。

我说,现在我发现有点奇怪了——在地球上,只有海边的餐馆会装这么大的落地窗,以便人们能够充分欣赏海景。然而这个地方,窗外漆黑一片,什么可看的东西都没有,装这么大的落地窗意义何在?

外星人点了点头:你知道当人们欣赏海景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在欣赏什么吗?

我说,大海呀。

他又问:你在什么地方才能看到大海?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这扇巨大的落地窗,它的外面什么都没有——彻底地、完完全全地、什么都没有,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很难想象,你身处宇宙深空中,却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这种事情除非……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你在什么地方才能看到大海?

我张了张嘴,缓缓地听见了那个答案。我能够肯定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但同时我又有一点怀疑它。

我说:陆地的尽头。

我又看向落地窗外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了很多很多。

我们在宇宙的尽头。

我说,要是过去……

他马上打断我:你过不去。

我转过头,重新凝视着他的眼睛,接着又将视线转到整个餐馆。

我说,它为什么存在?

外星人顿时害怕起来:哇,这个问题太终极了。

我翻了个白眼:我指的是这间餐馆——宇宙尽头,什么都看不到,一颗星星都没有,纯粹的黑暗,甚至连黑暗都不是,因为黑暗也只是【看不见】的一种表象——如果我能看见黑暗,那么我将会连黑暗也看不见——这里没东西可看,却装了这么大一个落地窗。难道会有人想要来这里,像我们现在一样,坐在这里看些什么吗?

他说,因为人们喜欢,这是人们最想知道的两件事——自己最远能走多远、自己到不了的地方能否至少看一看。就像地球人喜欢眺望大海,因为他们在船只尚未发明的时候就开始这么做了——他们知道自己走不到更远了,却无法不去好奇那片未知的区域。他们因此发明船只征服了大海,然后发明飞机征服了天空。但那份最原始的好奇不会因为这些征服而消失,反而被代代相传下来,所以你们至今仍然喜欢眺望大海。

我把点心吃完了,往咖啡里多加了一些牛奶,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说,你不是说时间旅行吗?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他没有马上解释,而是带着我来到二楼,这里有一台很大很大的望远镜,对着餐馆另一头有星星的方向。

他在键盘上输入一个坐标,一幅星图呈现在屏幕上。

他指着星图上一处空无一物的位置,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摇了摇头。

他说,这是你们的太阳。

我说,这地方啥都没有。

他说,因为它这时还没有诞生——你们的太阳、地球、月亮,一切都还未形成;更别说地球生命、人类、人类的历史,当然还有你——什么都还没有,我们远在那之前。

我顿时兴奋起来:所以我们真的时间旅行了?

他摇了摇头:严格意义上说,我们还在原来的时间里,甚至比那晚了大约一小时——毕竟我们还吃了点心。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整个人都不免沮丧起来。

我们没有经过时间旅行,我们只是通过超空间跳跃,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超过了太阳光走过的所有路程,赶到它前面,站在了历史尚未传达到的地方。

外星人说,如果你想看些稍微不那么早的时间,我们可以往回走一点——我是说,往回走很多。我不太清楚地球人的历史有多远,离地球十万光年的地方够不够看?

我说,你先打住一下——十万光年能看见恒星就不错了,我们的望远镜甚至要借助恒星光芒的变化才能推测出行星的存在。就算历史确实发生并向整个宇宙传达出去,我们站在那里又能看见什么细节?

他说,什么都能看见。

我说,怎么看?

他指了指自己的飞船:我们的仪器能够捕捉到所有最细微的时空波动,就像读取一张磁盘——要知道,哪怕只是一只蚊子轻轻扇了一下翅膀,也会以某种方式对宇宙产生影响。而这种影响会像光一样,向整个宇宙传播出去。即使万亿年后,这影响依然存在——宇宙记得所有的细节,并且宇宙从不忘记。所有的过去都会永远徘徊在时空中,与我们同在。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开始不理解我的问题了,因为在他看来那不构成一个问题。他所理解的时间旅行是那么简单——只需要穿过星系,越过深空,来到历史到达的地方。

就像翻山越岭去追一只鸟。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努力消化着这件事。

我说,这仍然与我所想象的时间旅行有些出入。

他说,你不止想看它,你想在那里,想触碰它。

我点了点头。

但他却摇头:我们永远只能是历史的看客,我们不能够触碰它。

我说,好吧。

我很遗憾,他试图安慰我,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忍不住问:你们的文明到底发展到了一种什么程度?

他被我问得一愣。

我说,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一个比我们更强大的文明,以我的知识暂时还无法想象那样一种世界。我希望你可以慢慢告诉我一些,但是先从这个开始——你们对时间本身,以及时间旅行的可能性,到底了解多少?

他犹豫着,不愿意直视我的眼睛。但在我看来,这等于从侧面向我传达了一个信息: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我说,回答我。

他叹了一口气:我一直避免你问这个。

我疑惑又不安地看着他。

他说,我们试着研制过时光机,就像你们正在或即将尝试的一样。

然后呢?

他看起来很难过:我们没有研制出来,但有另一个成果——我们证明了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

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

我说,哪一种证明?你们试了多次之后不行,就认为它不可能?

他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们不会接受这样不严谨的证明。事实上,我们的证明有严密的逻辑运算支撑,就像是证明三角形两边长之和一定大于第三边的那种证明。

我整个人瘫坐到椅子上,像受到一记重击。

他接着说,其实也不算是证明了时间旅行不可能,而是证明了我们不可能在进行时间旅行之后,仍然是我们——你可以理解成你不可能活着进行一次真正的时间旅行。

除非发生奇迹。

我突然说,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找我。

他说,因为我们刚刚证明出时间旅行不可能,全宇宙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我觉得他们知道以后肯定会很难过。

我说,那为什么是我?

他说,因为我看到你,我觉得你会难过。恰好我也很难过。

我们重新坐回窗边,重新点了两杯果汁。

我们又一次面对面静静地坐着,这时我能够感觉到了——这个宇宙厚重的过去,与我们的现在,在这个时空中交织在一起,彼此环绕、彼此构筑。我们身旁是空无一物的宇宙边缘,是智慧与生命都触及不到的绝对虚空。它像一只无边的大眼,对这宇宙中的一切神圣与邪恶、新生与毁灭报以无差别的凝视。而我们本身却不在这眼前,我们身在其中。

我突然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外星人似乎被我弄得很沮丧,我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走走走,《神秘博士》要更新了。

 

【完】

 

第十二篇,冬天的水果,接上

——

外星人今天整个人都一惊一乍的,已经发出了不下十次大叫。

其中一些是由于那只三花猫在他的操作台上散步并陆续按下了很多按钮——我不确定它们全都有什么作用,但从外星人的反应能够判断出它们哪些不应该被按下。

它丝毫不理会一个被吓得半死的外星人,从操作台上优雅地跳下来,在一些器械的金属表面开始磨它的爪子。

这次发出大叫的除了外星人还有我。

我们也拿它没有什么办法,因为它正在和一只鹅交往,而后者不允许我们批评它,否则它就会骂我们,而我们不想被一只鹅骂,因为看起来很傻。

但是作为一个长期云撸猫人士,我稍微活用了一些经验,终于巧妙地让它安静了下来。

现在那只三花猫正老老实实地把自己装在一个纸箱里,纸箱的大小正好够它一只猫在里面撑得满满的,但又不会太挤,因此仍然能够保持它皮毛的顺滑与蓬松。它对此超级满意,发出很舒服的呼噜声。

一只鹅也很满意,乖巧地卧在一旁。

因为上次跟它吹嘘了我们吃到了很好吃的果子,所以它这次怎么着也要跟来,还非得带着对象一起来。

行吧。

我们回到了上次来过的地方,巨大的星环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这片粉红色的草原在清爽的夜风中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安静又舒服。

我们找到了那棵树,和它打了个招呼。

我说,你好呀,我们又来吃果子了。

树说,噢,是你们啊,可是现在没有果子呢。

我很疑惑:是我们来的时间不对吗?

树犹豫了一下,确保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悄悄对我们说:其实你们来的时间正好。

那为什么会没有果子呢?

树叹了一口气:本来应该有的,现在正好是我新一轮果子成熟的季节,不出意外的话,每年这个时候的果子是最好吃的。

外星人也很惊讶:那怎么会一个果子都没有?

树说,不瞒你们说,有人不允许我在这个季节结果子,他说现在太冷了,结果子会浪费能量,果子要在夏天结出来才好吃。

我愣了一下:还有人管一棵树什么时候结果?

树说,不止我啊,这里所有的树都被定了规矩——包括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落叶、叶子应该长成什么样的形状——全都被一一规定好了。而如果你想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结果,就要提交申请,详细阐述你要结果的理由。经过严格的调查与审批之后,会给你发一张结果证,你就可以在冬天结果了。

外星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还要这么麻烦呀?

树说,是呀,而且审批流程很复杂,这颗卫星的季节变换又较为迅速。等到冬天的结果证发下来,冬天早就过去了。

我听完非常震惊:连树什么时候结果都要指导,这人莫非……

外星人:……自己能结果?

一只鹅在旁边不耐烦地呱呱叫了,它没吃到果子,整个鹅都心烦意乱。

这时有人跑过来对我们大喊大叫:那边几个!干嘛的?未经允许不得靠近这里的树!

我和外星人纷纷双手抱胸,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对方一看这架势更加气得跳脚了。

他粗鲁地挥动着双臂,冲着我们大声吼道:我命令你们滚出去!

我说,这些树不能在冬天结果,是都听了你的话么?

他看起来非常不耐烦: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

我说,听它们自己的呀。

他顿时气炸:听自己的?那怎么像话?谁来指导?没有规矩岂不乱套了?

外星人说,它们结的果子本来就挺好吃的,用不着指导呀。

我也点头:没有比这更好吃的果子了。

那人于是怒气冲冲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果子递给我们:这叫好吃?你们自己尝尝!

我和外星人一人尝了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好吃,好吃到令人尊敬。

我说,这明明就很好吃。

外星人也附和:太好吃了,还有吗?

那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们:胡说!这果子又酸又涩,硬邦邦的还没什么水分,都是因为它们长期散漫不认真结果的原因!只有在我的管理下它们才有可能结出正常的果子。

我和外星人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这个果子好不好吃,取决于吃的人懂不懂欣赏。

它的味道和口感会根据吃果人的偏好和口味发生变化,越懂得品味的人越能够吃到好的味道,所以每个人吃它的感觉都是完全不同的。

我说,你想它是什么味,它就是什么味;它好不好吃,取决于你值不值得。

那人一副莫名其妙又很生气的样子,一把抢过外星人吃了一半的果子,狠狠地咬了一口,随后又把它吐了出去。

他说:你们两个撒谎!这果子分明就难吃死了。

我们摇了摇头,想不出什么能够让他明白的方法。

我说,你只要继续对树们结果子的事情指手画脚,你就永远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完全听不进去,气急败坏地冲过来,粗暴地把我们往果园外面推。

一只鹅凶猛地扇动着翅膀,哇哇大叫着跳到我们前面,开始追着他往死里叨。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灰溜溜地捂着屁股逃走了。

鹅还不忘回过头来求猫表扬它,画面简直看不下去。

树叹气:唉,他还会回来的。

我说,这人完全不明白结果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应该告诉他,自己在冬天结的果子更好吃。

树说,我们不能说呀,说了会被他砍了去盖房子的。

我吓了一跳:盖房子!?

树说,由于星环越来越出名,这里的游客也变多了。他想要在附近盖一间酒店,好招揽游客来吃水果、看星环。

外星人一拍脑门:原来如此!我想到办法了。

我还在疑惑他想了什么办法,他已经激动万分地拉着我回到了飞船。我们从超空间隧道再一次跳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地方。

是那家有做饭很好吃的AI的芝士蛋糕店。

老板见到我们非常开心,非要我们留下来吃饭,于是我们顺水推舟地蹭了一顿饭,然后和老板谈了一笔大生意。

他一开始对这笔生意感到怀疑,毕竟是一个自己从没去过的偏远星球,也不清楚那里的食材质量到底如何。但是当我们拿出一个果子请他品尝过之后,他当即拍板答应了下来。

我和外星人纷纷鼓掌:老板果然是识货人。

不久之后,果林附近开了一家分店,主打芝士水果蛋糕,当然还有很多很多其它好吃的。

毫不意外地,生意爆棚。除了游客,还有很多慕名前来品尝的美食家。

这家店在宇宙大众点评上很快排到了前列。

树们又能开心自由地结果了,整座果林焕发了勃勃生机,结出来的果子也越发香甜可口。

老板像对待珍宝一样,日夜守护、照顾着这座果林。

作为感谢,他想要分给我们新店的股份。我们委婉地拒绝了,于是他非要送给我们终身免费饭卡——整个宇宙只此两张。

这都不收下,那就太对不起良心了。

我们开开心心地准备返回地球,猫却选择了留在这里——这里有吃不完的宇宙美食,比在学校食堂外面蹭饭要幸福一亿倍。

至于一只鹅,我们很少看到它如此一本正经的样子。它也选择了留在这里看守这座果林,当然还有它的猫——虽然严格意义上它们到底谁是谁的还得打一个问号。

它说,看家护院是鹅的本职工作。

行吧。

老板坐在阳伞下,旁边放着色彩缤纷的果汁,笑容满面地撸着猫。

我一屁股坐地上:我也不走了,这是天堂,我要留在这里给老板洗盘子。

外星人拍了我一下:醒醒,人家有AI了,洗盘子比你干净。

我只好又灰溜溜地站起来,跟着他回到飞船。这时清风拂过,叶子的沙沙声从不远处传来,细听仿佛欢笑。我们向着果林望过去,那棵树正高兴地对我们挥动着它的枝条。

我们也对它招了招手:好好结果子,下一个冬天再见!

 

【完】

 

第十三篇,长途旅行,接上

——

我把整个飞船几乎翻了个底朝天,确定是找不到了。

我坐回到椅子上,瞅着桌上那一打新鲜还在冒泡的桔子汽水,陷入了深深的惆怅。

偌大一个外星飞船,集合了各种有用的和没用的黑科技,却找不到一个瓶起子。

外星人挠了挠头说,好像上次弄丢了。

我说,我还有个办法。

我走过去拿起一瓶汽水,准备使用一个刚刚学来的、比较粗鲁的方式——把瓶盖磕在桌子边沿,然后一巴掌拍下去。

随后我才注意到一件事——尽管我已经无数次搭乘这艘飞船,但直到刚才才不能对此视而不见——这里的所有家具、器械、结构,全都没有棱角。

这样是很未来很科幻啦,但是你们要用什么来开瓶子呢?

我气得又放下瓶子坐回到了椅子上。

外星人说,我们去借一个瓶起子吧。

去哪借?

他耸了耸肩,从超空间隧道里跳了出来,以0.5倍光速在太空中缓慢行驶。

他说,这里是一条比较繁忙的航道,通常是那些科技尚未达到能够进入超空间隧道的文明用来运输物资及远程航行的,他们可能会有瓶起子。

我们航行了没多久,果然看到了一艘巨大的飞船。它通过不断旋转来产生重力,在我们前方不远处缓缓行驶。

我们很快追了上去,再次减速以和它保持相对静止——它的速度只有15%光速——并且以相同的角速度绕着它旋转了一会儿,以便能够通过舷窗看清船内的情形。

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个女孩,她正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发呆,当她发现了我们的存在时,整个人警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得想办法交流,于是外星人打开了飞船的无线电通讯——他对这种落后又古老的通讯方式嘟囔了很久,但对于这条航道上的飞船,他的那些高科技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我们和那艘巨大的飞船接通了语音,那女孩的声音被不稳定的无线电擅自添加了许多噪点,但仍然听起来非常甜美。

她说,你们有什么事吗?

外星人说,你有瓶起子吗?

那边明显地沉默了一下,大概她在思考这句话是否有些额外的意思,这对于一艘在宇宙深空中孤独航行的飞船来说是必要的警觉——谁会在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借一个瓶起子?

她思索了足够长的时间,我们已经绕着这艘飞船转了大概有二十圈,我看着头顶那些旋转的星系群也有些头晕了。

她说,有的。

我很开心,不自觉地凑到了话筒跟前:能借我们用用吗?我们请你喝汽水。

这句话又令她犹豫了很长时间,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我们和这艘飞船进行了对接,她从里面开启权限将我们放了进来。

她用非常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了我们很长时间,我递给她的汽水也被她警觉地观察了很久。但是在她小心翼翼地喝下第一口汽水之后,她变得放松多了。

她羞涩地说,汽水真好喝。

经过同意之后,我们在这艘飞船中四处参观了一会儿。虽然对于外星人来说,这只能算是开飞机的人看着一辆自行车。但由于地球尚不具备宇宙超远程航行的能力,我仍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新奇。

女孩说,这是一艘殖民飞船,我们将航行40年,去往一颗新的星球。

她的话很快被证实,我们在另一些房间发现了很多休眠舱。

外星人说,哇,我还是第一次在历史书之外的地方看见这种东西。

我看着女孩:你为什么不休眠呢?

女孩说,这几个月轮到我值班——你知道,飞船总是需要有人醒着。

我点了点头,又去到另一个房间。

这是一间电影院,有先进的投影设备和音响设施,沙发会在你坐下去之后自动调整为能够完美贴合你后背的形状。这里甚至有一台爆米花机,能够选择十种以上的口味。

她又带我们参观了其它几个房间——浴室、厨房、图书馆、酒吧、KTV、游戏室、医疗室、健身房……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了。

我整个人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也……太爽了吧???

外星人在后面冷不防地推了我一把:控制一下你自己。

我们在咖啡厅里坐了下来,飞船上的智能机器人为我们端来了点心,我们也大方地拿来了一些自己的存货,坐在一起喝下午茶。

这间咖啡厅有一个巨大的4D球幕,能够完美模拟蓝天白云和草地的环境,让人感到仿佛坐在花园里野餐一般。

我们和女孩聊了一会儿,又得知了一些事情——他们的星球正在被战争、环境污染与其它更多的问题严重侵蚀,已经不适宜生命的繁衍与文明的延续。于是他们不得不选择远离家乡去往遥远的星系重建文明,这艘飞船上所载的正是第一批先行者。

我十分感慨地听着,外星人却似乎兴趣不大,他更想看看这艘飞船的一些核心设施。

在经过女孩同意之后,他就到驾驶室去了。

我继续和女孩坐在一起,她对外星人表现出了一丝好奇,于是我开始把我和他相遇之后经历过的事情一点点告诉她。

她听得非常认真,偶尔提出一些问题,但大部分时候只是安静地托腮看着我,完全沉浸在我的故事里。每当我说到那些诱人的外星美食,她就会要求我尽可能详细地描述它们的特征——形状、颜色、味道和口感等等,并且根据这些描述排列出了她最喜欢的前几名。

她会因为我的故事而哈哈大笑或者泪流满面,也会时常陷入沉思。每当我说完一段,她除了发表自己的感想,也会询问我对这段经历有什么想法。我还从未尝试过跟人系统地聊一聊这些经历,于是她的提问也常常让我不得不思考一会儿才能答出来。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头顶巨大的球幕显示的天空已经从一开始的蔚蓝变成了黄昏的橙红色。机器人又为我们端来了可口的晚餐,甚至在餐桌中间点上了蜡烛(火焰是全息投影形成的),还在整个餐厅中播放起了柔和的像小提琴声一样的音乐。

我说,这儿真是太棒了。

她坐在对面透过烛光看着我,一时间她的表情像是与这里黯淡的光线糅合在了一起,让人难以分辨其中的意味。

外星人回来了。

我说,你去看啥了?去了这么久?

他沉默地看了看我们,走过来坐到我旁边,看着那女孩。

她笑眯眯地给他端来一份甜点:参观还开心吗?

他托腮看着她,一脸严肃地问:你值班要值几个月?

女孩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笑容。

她说,三个月而已。

外星人又问,你们的一天有多长?

我一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是看到他少见地严肃起来,我也渐渐开始思考起这其中的关系。

女孩看起来有些局促:为什么问这个?

外星人说,我在这艘飞船航行的方向上查找了宜居星系——我的飞船上有一整个宇宙的数据库,我只要输入坐标就能查到了——发现最近的星系,怎么说?离你们远不止6光年。

女孩说,不可能。

外星人示意自己还没说完:于是我去你们的驾驶室里查看了目的地坐标,以及它根据距离和速度推算出的航行时间,发现真的是40年。

我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女孩也正沉默着。

他接着说: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你们的一天有多长?

我终于恍然大悟——每颗星球都有自己的自转与公转周期,他们的一天与我们的一天不同,一年与我们的一年也不同。那么他们的6光年,自然也不是我们理解的6光年。

女孩仍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低头坐在那里,摆弄着手边的餐具。

外星人抬头看着那块巨大的球幕,它显示的天空已经依稀出现了繁星。

他说,这东西,并不是只有飞船上才有吧——很多自转速度极慢的行星都需要人为区分白天黑夜,来平衡作息的时间。

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

外星人拉着我来到驾驶室,调出了飞船完整的设定,以及整个关于女孩种族的数据库。

我们发现,这艘飞船能够允许人们短暂醒来,但并不需要有人值班;三个月也不是她的值班时间,是她的整个寿命——当然,他们的三个月很长很长,非常长了。

我们回到咖啡厅,她仍然坐在那里,在我回到座位上时透过烛光看着我。

我说,你为什么不去休眠?

她反问我,这样不好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

她说,我从没想过要跟着所有人一起到达目的地。报名参加这个移民项目,只是为了在旅途中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让我远离所有人——他们都好好地躺在那里呢——让我自己一个人呆着,做我想做的事情。没人困扰我、评判我,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我想要说话,她制止了我: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你的星球有70亿人,你却成天跟着一个外星人,一次又一次地逃离自己的星球,去一些陌生又遥远的地方——为什么不承认呢?你就是不想跟他们待在一块儿而已。

我连忙说,不是这样的。

外星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这时女孩走过来,拉起我的手。

她说,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我张了张嘴,她又一次制止了我:在你拒绝这份邀请之前,仔细想想——这里有足够的补给,有你喜欢的一切,还能远离你讨厌的一切;你可以说故事给我听,而我可以向你展示这里所有有趣的地方。如果你不想继续下去,我的休眠舱可以让你睡。等你一觉醒来,将会作为一个全新文明的先驱者,被后人铭记。

我说,那你呢?

她摇了摇头:我这样就挺好。

她热切地看着我,让我思考起她的一番话——老实说,并不全无道理。这里对我来说确实像天堂一样好,好到无可挑剔,但又有什么地方让我不能完全同意。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想了很久。

这时外星人终于忍不住了,他走过来,用力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

他说,你醒一醒好吗?

我一惊,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剧烈地摇晃我的肩膀:你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才几岁?你真的要提前为自己选一个豪华的棺材?

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接着说,你就不好奇吗?你的星球、文明,以及它所处的整个宇宙时空、它们的过去与无限的未来——你有一艘能够进行超空间跳跃的飞船,动动手指就能去到宇宙尽头,你就一点都不想开着它去看看?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忍不住流下泪来。

女孩的眼神有些暗淡了,也许是因为外星人说的那些话吧。

我还在想一些能够安慰她的话,但她很快又笑了起来,走过来对我说:你还是走吧,我改变主意了,不留你了。

我仍然不放心地看着她:那你怎么办?

她的态度却很坚决,不客气地把我们往外面推:赶快走赶快走,你们打扰到我了。

我们回到了外星人的飞船,她站在外面冲我们挥手。

我把瓶起子和剩下的几瓶桔子汽水送给她,被她婉拒了。

她说,瓶起子留作纪念吧,我这里还有很多。

我说,那汽水给你吧,你好像很喜欢。

她依旧没有接过去,而是久久地和我对望着,然后将我递过去的瓶子推了回来。

她摆了摆手,甜甜地笑起来:睡前喝汽水对牙齿不好——我要睡很久很久呢。

我愣了一下,然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贴在我耳边,轻轻地对我说:快走吧,我要锁门了。

 

【完】

第十四篇,无字之书,接上

——

南方在进入夏天以后产生了丰富的雨水,伴随着时不时的狂风和闪电,一度让我以为天空被捅了个窟窿。
我从来不知道,天上竟然有这么多雨可以下。我不得不搁置了所有的计划,整个人愁得能拧出水来。
更让我发愁的是,外星人已经三周没有来找我了。
我猜他是遇到了什么重要事情急需要处理,或者突然想要休息一下,或者认识了新的朋友——宇宙那么大,没理由他只有我一个朋友吧?
这彻底让我困住了——我不能去外太空,又因为地球上恶劣的天气而寸步难行。我重新体会到了长时间待在一个狭小空间中的感觉——由于我去过了更广阔的宇宙,这一方熟悉的空间突然变得难以忍受了。
更让我沮丧的是,我发现自己离了他哪儿也去不了。
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你在哪儿呢?
不出一分钟,他在外面咚咚咚地敲我的窗子。
我打开窗子,狂风裹挟着暴雨呼啦啦地涌进来。他从飞船里向我伸出手:快过来吧。
我站在那里没动,怔怔地看着他和他的飞船。
我知道,我只要过去,他就能带我逃离这个狭小又无趣的地方。我们可以纵情地在宇宙中狂奔,穿越星河与深空,去到任何一个神秘又有趣的角落。
但是我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见状,越过窗沿跳进我房间,转身将窗子关严实,雨滴在玻璃上连续不断地疯狂捶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去柜子里拿了一条干毛巾递给他,他接过去,又笑嘻嘻地反手搭在了我头上。
我无意和他争,然而待我把刚才飞溅到脸上的雨水擦干,才发现他早就用衣服上的自动烘干功能让自己清清爽爽的了。
我欲言又止,他突然拉着我,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我低头一看,是一把钥匙。
他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我引向他的飞船:今天你来开。
我把钥匙抛到空中,又一把抓住,歪着头看他:方向盘在我手上,可就由不得你了。
他好像立刻又有点后悔这个决定,悄悄地咽了一口口水,努力想要表现出一副并不害怕的样子。
他说,由、由你就由你。
我瞬间兴奋起来,麻溜儿地跳上了飞船。他跟在后面一遍遍地劝我慢一点,提醒我系安全带。但我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只知道最右边的那个踏板叫做油门,而我等下要把它踩到底。
我发动引擎,踩下离合,伸手去挂挡,他拦下了我:先选一个目的地吧。
我立刻说,去全宇宙最快乐的地方。
没想到他真的根据我的随口一说设置好了导航,我注意到那是个离地球几百万光年的地方,足够我在路上尽兴狂飙一阵了。
我兴致勃勃地握着方向盘,而他恨不得把全飞船的安全带都给自己系上。
我冲他吐了吐舌头:至于吗?
他说:至——
我一脚油门,噌地飞了出去。
过程无比刺激,外星人竟然也没有发出鬼叫,而是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也许他经过第一次被我抢占飞船的经历之后,已经适应了很多呢?
等我们终于在目的地星球降落时,我才发现这家伙已经吓得快厥过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他从一堆安全带里扒拉出来:何必呢,你这么害怕,自己开不就好了。
他窝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竖起了大拇指:虽然很吓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想再来一次。
你这样更吓人好吗。
我架着腿软的外星人走下了飞船,抬眼看到满目清新的绿色,一座安静的小村庄在绿油油的山坡上成为了五彩斑斓的点缀。
大半个月没见过晴天的我顿时心情大好:难怪说这是全宇宙最快乐的地方呢。
外星人说,不,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座漂亮的小屋在不远处被花丛簇拥着,屋顶的烟囱正缓缓冒着白气,一股异香也乘风迎了上来。
不用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了。
我们在那间小店里坐下,我环视四周,发现这里的人们真的都很快乐。
他们的脸上全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是那种非常具有感染力的、发自内心的快乐。他们的情绪像食物的香气一样弥漫在空气中,仿佛能给每一个不快乐的角落注入力量。
我们的点心很快被呈上来了——小巧又精致,金灿灿地发着光,像是完全用快乐烤制的一样。
我抬起头想要对服务生道谢,这时我突然发现这个服务生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他不像这个地方的其他人一样,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他的表情是平静的,甚至略有些忧郁,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反常甚至格格不入。
外星人也注意到了,他叫住了他。
服务生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小心翼翼地询问出了什么事。
我说,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一愣:烦心事?算不上吧。
这时老板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拍了拍服务生的肩膀让他回厨房去了。
外星人仍然很在意:他为什么不开心呢?这里的所有人都很开心。
老板笑着请我们先品尝这里的点心。
于是我们都尝了一口——真的非常好吃,不仅仅是好吃,而是像有魔法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变得快乐起来。
我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这快乐不是被食物带来的,它来自于我自身。就像是所有的快乐都被装进了一个箱子里,当我吃下这里的食物,它便成为了打开这箱子的钥匙——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我还没来得及感叹,外星人已经替我脱口而出:太神奇了!
老板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没错,这里的食物就是能够让人快乐。快乐就像阳光一样,是一种无比正面的能量——我们掌握了这种能量,成功把它注入到了食物当中,所以这里所有的人都很快乐。
我们一边吃一边啧啧称奇,这简直是一种了不起的科学!
我们心满意足地饱餐了一顿,又来到花园里散步。这里不大的面积却种植着品种数惊人的植物,层层叠叠地精心搭配着颜色,制造出渐变的效果。
我再一次忍不住感叹:啊,就像鸡尾酒一样。
外星人突然说:你提醒了我,我还真带了酒。
他跑回飞船拿来了两个瓶子,告诉我说,这是那家芝士蛋糕店老板用那些好吃的果子酿制的果酒,特地送给我们尝尝的。
我开心地接过瓶子,和他碰了碰,满心期待地仰头喝了一口。
点心店的老板突然从厨房里冲出来,大声警告我们不要摄入酒精。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正好一咕噜把嘴里的果酒咽了下去。
最初我没感觉有什么异常,但是紧接着,我的胃里突然翻江倒海。我痛苦地冲到一边开始不停地呕吐,直到刚才吃下的食物被我一股脑地全部吐了出来。
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我的酒量并没有那么差,而且我只喝了一小口,为何会造成如此剧烈的反应?
老板仍然笑容满面但是止不住地摇头:可惜了可惜了,谁让你们偏要喝酒。
外星人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板,突然举起自己的酒瓶也喝了一口。
然后他扔下酒瓶跑到另一边去吐了。
这一系列的情况变得更加令我费解,我的快乐情绪也似乎随着食物被吐出而一同离我而去了——我变得像刚来时一样,没有非常快乐,也搞不懂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快乐。
外星人也吐完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显示他的想法跟我一样。
这时我们想起了刚才那个服务生——我们吃下点心之后突然变得很快乐,竟然完全把这么一个不快乐的人抛诸脑后了。
我们不顾老板的阻拦跑进了厨房,很快找到了那个服务生,他正坐在地上看一本书。
我重复了一遍最初的问题: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站起来看着我们,表情很平静,没有马上回答。
老板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因为这家伙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老板指着服务生:他消化不了食物里的快乐能量,所以他不快乐。
服务生耸了耸肩,并没有反驳。
外星人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喝酒?
老板说,因为酒是悲伤的,会和你们刚刚吃下的快乐食物产生排异反应,导致你们刚才呕吐不止。
我也很纳闷:可快乐不应是包容万物的吗?为何不能包容悲伤?
老板向我投来一个震惊的眼神:快乐和悲伤怎么可能相容?你能做到既快乐又悲伤吗?
我点了点头:某种情况下,是可以的。
这时外星人也恍然大悟:难怪我们吃过食物之后就忘了这个不快乐的服务生了——你们的所谓快乐,会造成对所有不快乐事物的忽视。
我点了点头:不仅是忽视,而且是一种彻底的不理解——我吃下食物之后,突然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不开心;而当我把它们吐出来以后,我又不明白它们所造成的快乐了。
外星人注意到了服务生手上的书:这是什么书?
老板说,这本书是这个村子很早以前的祖先留下的,除了这小子没人看得懂。
我说,很早以前,你们还没有发明把快乐注入食物的科学吧?
老板没有否认。
我走过去问他借来了那本书,随手翻了翻,立刻发现这个星球的书本不是用文字传达信息,而是用一种意识——书上没有文字,但每翻开一页,新的信息就会自动在脑海里出现。这样的记录方式比文字更全面——它不仅可以传达信息,还能传达情绪、感觉和味道等等。你能完全得到所有记录者想要留下的东西,而不需要很强的阅读能力,也不需要通过字里行间去费力解读——它能让你真正地变成记录者,去切身体会。
我脱口而出:太神奇了!
老板一惊:你也看得懂?
我慢慢地合上书本,伸手摸了摸眼角,转向老板:你们摒弃悲伤,会失去很多很多。你们不仅失去了理解悲伤的能力,而对于这个宇宙中的种种——无论是生命、文明,还是科学规律——你们都不同程度地削弱了理解它们的能力。整日的快乐让你们无比满足,你们不再需求更多,进而止步不前——你们星球的航天事业发展得怎样了?
老板一时语塞,笑容仿佛僵在脸上: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说,你们读不懂这本书,不知道你们的祖先如何努力地探索宇宙,却受限于科学技术而扼腕叹息——他们虽然对广阔的宇宙产生了深深的渺小、无力感,却从未放弃探索它的希望。于是他们写了这本书,试图把他们所知道的、以及他们的心情传达给后人,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达成心愿。但是由于这本书所传达的情绪并不快乐,因此你们无法读懂它——你们在快乐的情绪下会忽视一切不快乐的东西。
外星人叹了口气:悲伤的人永远是更敏感的,很难说这两者到底是谁造成了谁。悲伤未必一无是处,因为当你悲伤的时候,你更能够感同身受,更容易理解平时无法理解的东西。
那个服务生全程低着头,脸上悲伤的情绪再也无法掩盖。我看着他,想象他如获至宝地得到了这本书,轻易读懂了它,却绝望地发现——书里告诉了他什么是宇宙,赋予了他强烈的探索它的欲望,而这个星球上却早已连飞机都没有了。
大家整日笑容满面,快乐的能量能够轻易从食物中获得。他们早已忘了不快乐、不满足是什么感觉,没有人理解他的诉求,没有人会听他诉苦。
我和外星人彼此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向飞船走去。我们把所有的果酒搬出来,整齐地摆放在厨房里。
老板对我们的行为表示不解,我告诉他:这些酒送给你们,喝下之后就能读懂你们祖先留下的书籍,甚至很可能会做出一些非常惊人的事情——毕竟能够将快乐融入食物的种族必然充满了创造力——然而要让快乐的人变得不快乐,也许会是一件残忍的事。所以我们希望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我们理解并尊重你们。
老板叹了一口气,同意收下这些酒,并且愿意试着推荐给别人。但我们临走时又忍不住带走了两瓶,因为味道实在太好了。
我们回到飞船上,我看着驾驶室那些操纵杆,突然转过身面对外星人:你是觉得我把你当成逃离地球的工具,所以才那么久不来找我的吗?
他不置可否,反问我:而你是觉得自己只是单纯的搭车客,没了我哪儿也去不了吗?
我甩了甩手上的钥匙:飞船可是我开过来的。
他说,那是我给你的。
我们看着对方,笑个不停,同时奔向控制室里争抢方向盘。

【完】

 

第十五篇,无人星球,接上

——

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正在被阳光炙烤,远处的地平线在滚滚热浪中波涛汹涌,巨大的钢结构建筑投下的阴影是这片区域唯一暗下来的地方,它每分每秒地被风沙锈蚀着,发出缓慢低沉仿佛山崖裂开的轰鸣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这里离地球老远,没有活人的气息,风景也不是很好看。老实说,看着外面刺眼的沙地我就不是很想出去,我甚至不确定我的地球皮肤能不能受得了这里的阳光。

外星人在操作台前捣鼓了一阵,很抱歉地告诉我,他在输坐标的时候按错了一个数字,不小心选了一个无人星球。

我说,这地方至少是有过人的吧?那么庞大的一个钢结构建筑,总不能是自然形成的?

他耸了耸肩:我也正纳闷这事儿呢。

我又看向那座建筑——它整体是一个规则的四方结构,像一座大山,表面的锈蚀程度显示它已经在这个地方呆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了。它的外部没有显露出太多的细节,所有的结构都被隐藏在巨大的钢板铆钉之下,却让人越发好奇它内部的样子。

外星人说,反正来了,索性去看看吧。

我们花了老半天才找到它的入口,可以看到门锁已经严重锈蚀,不确定还能不能打开。

外星人摊了摊手:我回去找点开锁的工具来。

我试探性地走上去推门,立刻听到一丝松动的声音,外星人也停住了,惊讶地看着那扇门。我犹豫了一会儿,又用更大的力气去推了一次,听到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猜那是铁锈在脱落。

于是外星人也走过来,帮着我一起推。更大的松动声从里面传出来,门也在一点一点地被挪动。我从逐渐扩大的门缝向里面窥视,只看到一片漆黑。我们造成的每一点响动都被这座巨大的结构变成回声,空洞地一遍遍重复过来。

我说,这门怎么没锁啊。

外星人说,记得吗?这是个无人星球,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被锁在外面。

我忍不住笑起来:除了我们。

门被推开了,外面的阳光仍然只能照亮很小的地方。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了电筒。而外星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东西——只见他用手在什么地方旋了几下,然后摊开手掌,那东西便像一只萤火虫,缓缓地闪着亮光漂浮起来,飞到了天花板上。然后只听嗒的一声,光点变成强光,整个巨大的建筑瞬间敞亮起来。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不是因为外星人的小把戏,而是我终于能够看清这座钢铁城堡里面的结构了。

它像是死去了一样,只剩一座锈蚀的身体躺在无边的沙漠中。但它的生前一定是繁华热闹的,因为在铁锈和灰尘下面那些还未倒塌的结构中,存在着一种严谨的秩序和极高的设计感。

一座四四方方的旋梯一层一层地绕着墙壁通向高处,踩上去时能感觉到铁锈在脚底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我们来到了二层,发现这里看起来有所不同——一层像一座工厂,有复杂的流水线和巨大的机器设备。二层则更像一座餐厅,生锈的桌椅残破地倒在地上,橱窗里摆放着灰蒙蒙的餐具,灶台看起来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明火了。

连提供食物的地方都如此破败,我敢肯定这里没有活人。

于是我想说,我们回去吧,但我的话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抢先了。

我和外星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旋梯跑去。

一个高大的铁疙瘩此时正杵在楼梯口,完完全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说,这地方不是没人吗!

外星人吓得一动不敢动:可、可能机器人不算。

我看着这个吓人的大家伙,以为它绝对会掏出武器把我们打死,但是并没有。这个大大的铁皮疙瘩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我是这么猜测的,因为我无法从它的外表判断出哪里是眼睛,但它除了看我们还能看哪儿呢——并没有做出进一步行动。

我们就这样尴尬地对视了许久(我不清楚这能不能称之为“对视”,因为我仍然没找到它的眼睛在哪里),我决定试着走近一点。

外星人在后面拼命拽我:你不要命啦?

我说,如果它真的想搞死我们,反正横竖都是死;但我觉得它没那个意思。

他吓得不轻:为什么啊?

我说,一个不锁门,也没有警报的地方,根本就是认定了这颗星球无人可防。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觉得他们有多大可能会配备武器?

外星人一副不能苟同的样子,这时铁疙瘩说话了:我是什么?

我疑惑地回看它:你不知道你是什么?

它说,你是什么?

我说,我们是路过的。

它说,我们是什么?

……等等,这是什么奇怪的哲学发问吗。

外星人在后面拍了拍我,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我猜它问的不是我们,它问的是“我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恍然大悟:它大概是这个地方唯一有意识的个体,可能从诞生之日起,就没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或机器。所以完全有可能,它根本不理解“你”、“我们”、“你们”,这些需要同时存在两个以上的个体,才会出现的概念。

于是我指了指自己,对它说“我”,然后又指了指它,说“你”,再指了指外星人,说“他”,最后同时指着自己和外星人,对它说“我们”。

它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明白了这些人称代词的意思。

除此以外我们的聊天还算顺利——这个可怜的大家伙从被启动之日起就没见过别人,独自在这片废墟里游荡了不知道多久。它说自己的系统里有一条命令需要执行,但因为某种阻碍而无法执行。于是在命令被执行之前,它既不能将自己关闭,也无法越过命令去干别的,只能被困在这里。

我想要抱抱它,但我不确定它能不能理解抱抱的含义。于是我们转而去谈那条命令:是什么样的命令呢?

它说,我需要重启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文明。

我和外星人听得都愣了:你知道文明的含义吗?

它说,我要重启文明,但是文明丢失了某些数据,所以重启总是失败。

原来文明只是一台电脑的名字?

外星人说,既然你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那么想必你也不知道这颗星球发生了什么对吧?

机器人说,知道啊,我的数据库里储存了一些信息,只是我并不理解它们。

那念来听听?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们听到了一些简短的关于这个星球的过去——曾经存在着生命与文明,但在一场巨大的灾难之后,文明奄奄一息。于是决策者将整个文明储存在了一个巨大的数据库中,同时给仅剩的最后一个机器人输入了指令,让它在恰当的时间到来时启动,然后将这个文明重启。

别说它了,我对这件事也有诸多不解:文明是由生命来延续的,这个机器人从被启动之日起就没见过别的个体,就算它重启了文明这个数据库,又该把里面的数据交给谁呢?

外星人说,只有一种可能——这地方还有人。

我吓了一跳:别说我们了,就是它也一个人都没见过啊。

他摇了摇头:我们说“重启”的时候,都指的是机器、电脑一类的东西。这家伙本身就是一台电脑,而且不理解除了自己以外的意识体,甚至分不清“你”、“我”,它当然只会说“重启”。这种情况下,它“重启”的东西,未必也是一台机器了。或者说,我们应该换成另外一个词——唤醒。

我恍然大悟:所以说,这里的人可能都在什么地方休眠着,等着机器人去把他们叫醒?

外星人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这个问题可以解释了,但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不解:什么数据丢失了,会导致你不能叫醒一个人?

外星人说,这很好解释,我们星球也有类似的技术。因为数据库里不止是整个文明的信息,还有人们的意识——如果技术不够成熟,长时间的休眠有可能会损害意识,所以决策者把所有人的意识也上传到数据库里了。如果我没猜错,现在躺在休眠舱里的是一具具没有意识的躯体,就算唤醒也如同植物人,对外界不会有任何感知和反应。

我说,所以丢失的数据里有人们的意识。

机器人说,是的,是有叫做意识的数据。

我看着它:那你知道丢的是哪一部分吗?语言?文字?视觉?听觉?

机器人说,这些数据我能够从我自己的数据库里找到,已经全部补齐了。事实上,我把我能够补全的数据全都补齐了,仍然差一些,可能是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我想说它不能理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但又不忍心伤害它。可能它并不是被制造出来用以担负整个文明的重任的,只不过没有别的机器人能替它做这些了。

外星人说,让我们看看那个数据库吧。

于是机器人领着我们来到一个房间,从电脑里调出了整个文明的数据库,其中一些数据确实显示了已损坏。但是由于已损坏,我们也不能知道它们是什么。

我说,不如猜猜看,比起人类,这家伙没有什么。

我和外星人都努力地思索起来,然后把自己猜到的东西试着输入进去,损坏的数据果然被一点点修复了——味觉、触觉、悲伤、喜悦、愤怒等等,全都是机器人没有的东西。它在旁边看着,不断询问我们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我告诉它,我们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向你解释清楚。

损坏的数据还缺少最后一点,我们怎么也想不出里面是什么。外星人说,不如从数据库里看一看这个文明的历史,了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看不知道,原来机器人所说的大灾难,根本就不是什么天灾。而是因为这个星球上战争频发,大小争端层出不穷,环境严重破坏,人们彼此憎恨,文明早已无法延续。最高决策者为了保留文明的火种,不得已清空了所有人的意识——根本就没有数据丢失,他删除了所有人的意识,以一种近乎自杀的姿态,希望这颗荒芜的星球有朝一日能够被外星文明光顾,从而将数据库里的文明带去更好的地方,在另一些生命中延续下去。

所以他们的大门不上锁,所以这个机器人没有防御程序——它被启动的“恰当的时间”就是我们到来的时间——他们在等我们。

外星人在丢失的数据里输入了“仇恨”,数据修复完毕。

我说,输入了仇恨,就能唤醒他们了,但他们醒来之后会继续自相残杀吗?

外星人点了点头。

机器人说,那就把仇恨删除吧。数据修复到这个程度,就算还是不完整,应该也能勉强启动了。

我说,虽然这个问题很难解释,但是我觉得不能删。

外星人也同意:对付仇恨的办法不是删除它——如果没有这些负面情绪,正面的情感也无法产生——只能理解它、疏导它,但同时允许它存在。因为它必须存在。

机器人很担心:可是这样一来,就和关闭之前没有不同了,文明还是会在仇恨中被毁灭。

我们都陷入了沉思,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机器人说,既然我的命令实际上是将文明交给你们,那么你们就把它带走吧。这样,我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

我们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机器人没有沮丧的情绪,所以它只是困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拒绝它。我不知该如何向它解释,一个文明的重量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它不是一个应该轻易收下的礼物,或承担的责任。

外星人盯着屏幕不说话,我看着他,回想起我们之间发生过的种种误会与开解,以及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细微改变,内心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在我们刚刚输入数据的时候,电脑自动为每一种情感匹配了参数——系统的记忆功能,只要曾经有相同的意识被上传过一次,它就记得了每种情感所设定的参数——就像输入法的自动联想功能。

我走上前去:这个数据库里的东西一个都不能删,但是没说不能往里面增加。

外星人说,你要增加什么?

我指了指屏幕:这些情绪是所有的文明都具有的,但每个文明在程度上都会有所不同。比如这个——你不觉得理解、宽容和尊重的参数,比起仇恨来说都太小了一点吗?哦对了还有痛觉,也很小,说明这个地方的人自己都不会觉得痛啊。那当他们在伤害别人的时候,也就不会顾及太多了。

外星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我们最终还是唤醒了这个在地底下沉睡了几个世纪的文明,同时略做了一些微调。我们不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因为擅自篡改一个文明的参数似乎也不是特别道德的行为。

但这是我们能够想出的最好的办法。

文明被启动的那一刻,整个巨大的钢铁城堡逐渐苏醒。所有的机器开始了自我修复,依次运转起来。

机器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思考着要不要把自己关掉。

我拍了拍它:别关了,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它同意了我的建议。

我们的飞船启动的时候,它在下面冲我们举起它的机械臂。这时我才注意到它的眼睛在哪里——在它的手心,一个类似摄像头的结构。它高高地举着它的手臂,这样它就能在我们飞起来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在舷窗里用同样的动作冲它挥了挥手,我猜这次它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保重啊,小家伙。

 

【完】

 

第十六篇,失眠症,接上

——

一片漆黑。

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在这儿呆了多久了。

我的头顶时不时会响起一阵缓慢的雷声,每次间隔的时间似乎都差不多,除此以外这儿没有别的声音。

我已经把从小到大每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过了一遍——从小学二年级开始,那时我有了第一个朋友。她是转学来的,人很好,比我受欢迎得多,上学放学从来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跟我做朋友……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一个人都不认识,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严厉到令人害怕,没少骂我,但是到了初三我当了一整年的数学课代表……我的语文从没好过,所有教过我的语文老师都讨厌我。但我高一的语文老师,她竟然给我的作文打了A+,还复印出来在教室后面挂了整整一个月……

我也不知道想这些干什么,我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想的了。

现在我躺在这里,我的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事实上,当你能够在黑暗中看见一些东西的时候,只是因为你的眼睛自动调整了对光的敏感程度,能够捕捉到更微弱的光线了。

所谓的适应黑暗,只不过是你在黑暗中变得更能看清光亮了。你并不能真的看清黑暗。

我试图把双手举到眼前很近的地方,这个时候如果哪怕有一点点光,它们就会因为某种原理聚集在我的指缝间,进而能够更容易被我发觉。但我仍然看不见自己的手,而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按理说早已将双眼的感光度调整到最佳了。

所以这里真的一点光线都没有。

一开始,我试着小心翼翼地走路,像一个盲人一样四处摸索。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一脚踩空,或者被什么东西绊倒。但我逐渐发现这里没有任何可能让我摔倒的因素——没有陷阱,没有障碍,除了平地还是平地——于是我开始奔跑,拼命地跑,想着若能一头撞到什么东西上面,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但是我仍然什么也没有找到——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我的脚步没有回声。这个地方平坦宽阔得吓人,仿佛没有边界可寻。

头顶又响起一声慢雷,间隔的时间在感觉上比上次稍短了一些。但我的感觉往往是不可信的,而且它的每一次间隔也已经足够长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不知道是谁以及为什么把我放在这儿的,但我变得有点恼火了。

所以现在我索性躺在地上,思考这一切。一开始,我用手指在地上打着节拍,试图计算时间的流逝。但我总是不断地忘记自己数了多少,进而不得不重新开始。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我放弃了计数,开始努力回忆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接着我很快发现,我的记忆好像出现了一些断层——我想不起自己到这个地方来的过程,最近的记忆是跟外星人在一起。我们去了某个星球的森林里寻找一种榨汁很好吃的树叶,我被一只突然飞过来的虫子钻进了耳朵里。我吓得大叫,外星人跑过来问我——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会在这里,是因为那只虫子吗?它还在我的耳朵里吗?

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掏了掏耳朵,它感觉上还可以,没有什么异样。

我毫无目的地躺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于是我只能期待有事情发生,然后想对策会比什么都不想要容易得多。慢雷的间隔似乎又重新变长了,也变得更轻,像一条被拉直了一些的曲线,不断地向两头延伸下去。

我晃着脚,数着:一二三四五,想起了钢琴上的节拍器,进而想起了小学被逼着练琴的经历——我妈在我房间外听着,觉得我弹得不错,所以给我报了名去考级。但是当我看到三个考官就坐在旁边听着的时候,我弹得一塌糊涂,回到家难过得不行。

然后我妈就没再逼我去考级了。

她一开始是很不解的: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就能弹,怎么多了考官就不能弹了?

我说,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了。

她很崩溃:我在你房间外面听着还行啊,为什么换了考官就不行呢?

我说,什么?你也在听?不不不你不要听。

从那以后我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台电钢琴,能够插耳机的那种。

后来知道了一些量子力学的知识,突然发现我的水准就像那个穿过双缝的电子,只有在没有观察者的时候才能完成流畅的演奏,连录音机都不行——我试过了。

头顶的慢雷又响了起来,间隔再次变短了。这里没有计时器——即使有我也看不见指针——我全凭感觉,但我的感官计时是非常不准确的——它有时像一只飞快越过篱笆的狐狸,有时像树上缓缓飘落的柳絮。

我把脑中的电影也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对于喜欢的电影我会看很多遍,直到听见一句台词马上就能说出下一句——我先是从头到尾地过,然后穿插间隔地过,最后它们彼此被融合到了一起。

哈利波特骑着飞天扫帚去追一个金色飞贼,扫帚不听使唤地独自飞走了,他掉进巧克力池子里。杰克船长扔过去一个救生圈,爬上来的却是达斯维达。

我晃了晃头,感到更多的压抑,烦躁也逐渐加剧了。慢雷一声接一声地从头顶落下来,节奏变得越来越急促,像是一个倒计时。我能够更清晰地听到它变快之后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离我越来越近,瞄准了我的胸口。于是我下意识地翻了个身,接着只听见扑通一下,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什么地方。

我捂着脑袋爬起来,突然发现我能看见了。断层的记忆也逐渐在我脑子里被补全,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

此刻是深夜,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非常安静,这时我的心跳声就变得不可忽视了。它现在是正常的速度,可能比往常偏快一些,但是仍然正常。我自出生以来听见的就是这样一个节奏,它在大部分时候不值得注意,但是我听了太久的慢雷,再次听见正常的心跳声就变得有些不习惯了。

原来心跳声被放慢了很多很多倍之后,听起来就像打雷一样。

我又看了一眼挂钟,确认我刚才没有看错——我从睡着到醒来,仅仅只过了五分钟而已。这五分钟里,我在一片漆黑的地方摸索、奔跑、坐着、躺着、自言自语,思考完了自己过去的一生,以及将来可能的一生。在这个过程中,陪伴我的只有我在流逝极慢的时间里,被拉成缓慢雷声的心跳。

我的主观感受至少过去了一周的时间,直到我最终无法忍受而苏醒过来。

我感到很困,很疲惫,但我不想再跌进那个地方了。

我跑到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特浓的咖啡,试图驱赶睡意,但我抿了一口又被苦得放下了。我去找来糖罐,往里面加了很多糖。当我再举起杯子的时候,一只手把它挡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咖啡差点洒出来。

外星人说,我在一光年外就闻到这咖啡的苦味了。

我瞪了他一眼:进来不知道敲窗吗?

他担忧地看着我,把咖啡从我手里抢过去,迅速地倒进池子里,然后把我往房间里推。

他说,你知道自己多久没睡了吗?

我说,你知道我睡了多久吗?

他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页递给我。

上面是一种昆虫的图解,我猜就是钻进我耳朵里的那只。

他说,这虫子自己不会做梦,需要占用别人的梦境。你的梦境被它占用了,所以你无法做梦。当你在睡眠中却不能做梦的时候,你意识里的时间会流逝得非常非常慢。

我说,怎样才能把它赶出去?

他说,完整地睡一觉,满足它,它自己就会走了。

我笑了笑:我在那个地方,五分钟都呆不下去。让我呆一个晚上,恐怕我会死掉。

他拿过我桌子上的镜子递给我:你再不睡觉,恐怕会死得更快。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浓重的黑眼圈,和眼睛里吓人的血丝,认同了他的话。

我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像在犹豫着什么,突然握住我的手,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你信任我吗?

我一愣:哪方面?

他说,所有方面,完完全全的信任。

我说,你让我想想再回答。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东西,递给我一个,让我戴在头上,然后他把另一戴在了自己头上。

他说,你不用回答我,但是你务必、一定要信任我,因为如果你不信任我,它就无法奏效。

我说,这是什么?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让我躺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子。

困意仿佛就在枕头上等着我,我还没来得及问清缘由,就已经陷入沉睡。那片漆黑再一次笼罩在我头上,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是我的梦境被挖走的空洞。

这次我知道了,再怎么寻找出口也是无用功。头顶缓慢的雷声又响了起来,慢得令我害怕。

我只好就地坐下来,准备在流逝缓慢的时间中无止境地等下去。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在我还来不及惊讶这里还有别人的时候,它把我从一片黑暗中拽了出来。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游乐场中央,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把夜空照得无比灿烂,欢快的音乐从各个方向飘来,让人身心舒畅。

外星人站在这绚烂的光芒下,巨大的摩天轮在他身后缓慢转动,像一个梦境。

他说,谢谢你让我进来,我还带来了自己的梦境。

我一惊:进来?进哪里?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儿。

我恍然大悟:我在你的梦里?

他说,是我在你的梦里。

我还没品出这句话的意味,他已经拉着我往摩天轮跑去了。我跟在后面,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摩天轮?你不是吧?还不如过山车有趣。

他说,可是我怕啊。

我说,怕什么,反正是做梦,就算摔也摔不死你。

他嘿嘿一笑:对哦,那去玩过山车吧。

我们玩了过山车,又去坐了跳楼机,还玩了一回蹦极。他一开始极力拒绝,但我告诉他,在自己的梦里可以随意更改物理定律,你能让自己摔得慢一点。

于是他同意去试一试了,虽然事后仍然后悔不已。

我们坐在摩天轮里,吃着冰激凌。我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说,我用了我们星球的梦境共享技术,但是设计者为了保证大家的隐私安全,设定了只有完全得到信任才能进入对方梦境的权限。我也没想到能成功,本来打算如果不成功就马上把你叫醒,然后我们再想其他办法的。

我说,那我现在在做梦了,时间是不是会走得正常一些?

他说,是会变快,但因为这是我们两人共用的一个梦境,所以时间仍然会比你自己做梦要慢一些。不过比起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发呆,已经快很多了——不信你听。

我集中了注意力去听,发现被游乐场音乐掩盖的雷声真的快了许多,已经接近我的正常心跳速度的一半了。

够了,不需要再快了。

我看着手上的冰激凌,忍不住笑了出来:冰激凌在梦里都不会融化呢。

……

那是我睡得最长的一觉,就在我醒过来的同一时间,有个东西扑扇着翅膀从我耳朵里钻了出来。它从我的窗子飞出去,在缓缓升起的太阳下迅速化成了一缕青烟。

外星人在我床边趴了一夜,正疲惫地揉着眼睛。

我说,它死了吗?

他说,是的,这种虫子终生都不会做梦,它也只是想在临死前做一次梦罢了。也许它并不知道会给别人造成那么大的困扰。

我耸了耸肩:唉,我去做早餐吧。

外星人一听早餐,顿时来了兴致:我想吃华夫饼。加冰激凌。不要枫糖浆。

这就开始提要求了?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算了,看在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完】

 

——

这贴字数过五万不让我在原帖的基础上更新了【。

开了个part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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