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鸢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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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绑架了一个外星人【part 3】

字数又超了再开个新的orz

part 2见https://nimenshuaiqideyuange.lofter.com/post/1cabd4e0_10c5e289

part 1见https://nimenshuaiqideyuange.lofter.com/post/1cabd4e0_f588b7b


——


第二十七篇,生人雾境

——

这片浓重的雾气像一块空间本身的白幕,仿佛所有的场景正在缓慢加载中,随后就会逐渐从四周铺展开来,显现出丘陵、山峦、树木与河流。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双手在空中摸索着,而雾气并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此时我想到了《降临》,想到了《迷雾》和《火炬木》,也想到了《哈利·波特》。我让想象在这片白幕上肆意作画,将一个个与雾有关的场景投射在上面。

当外星人穿过雾气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假装我们中间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墙。

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你干嘛?

我用充满戏剧性的语调回答了他:你是谁?你从哪来?你有何目的?

他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一脸担心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哎呀,你是不是傻了?

啧。

我觉得这家伙真的,越来越没有个外星人样了。或许我本身对“外星人样”的想象就是错误的,以至于对他产生了错误的预想。又或者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呆久了,他变得越来越像地球人,而我也变得越来越像外星人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径直走过他身旁,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你骂谁傻呢。

他很委屈,又不敢顶嘴,只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我们在雾气中向不知名的方向行走,像在深海中缓慢游动的鱼类。

这样想着,我似乎真的闻到了一股大海的咸腥味。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幻觉,但随着我们向前的脚步,味道变得逐渐清晰,甚至能感觉到有湿润的海风从脚底升起。

我努力向前搜寻着,而我的视线仍不能穿透厚重的雾气。只看到在一片白茫茫的巨幕上,一个黑色的影子开始逐渐显现。

它遮蔽了眼前大半的画面,一直延伸到高空,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屹立在前方。黑影与白雾的交界处呈现出不规则的波浪形,像一堵绵延万里的高墙被从底部拆掉了一段,而它的上半部分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仍然悬浮在那儿。

是谁建造了它,又是谁将它放于此处?我回头和外星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向那堵高墙走去。它的表面看起来异常平整,而雾气也模糊了些许的细节。我小心地伸出一只手,触碰它的表面,我的手指柔软地陷了进去。

我惊奇地啊了一声,将五指合拢,从墙上抓起一把细沙。

我看着那些沙子,它们从我的指缝间缓慢流走,却不曾下落,而是以平行于地面的方向重新坠入了墙面中。

上面还留着我将沙子抓起时造成的坑印。

我惊奇地和外星人对视了一眼,对这种反物理的现象感到不可思议。

他也走过来抓了一把沙子,同样的现象又发生了一次。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着急地在空中比划着,仿佛话到嘴边却又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他说,这这这……你有没有觉得……

我说,哎呀,你是不是傻了?

他摆了摆手:说正事呢,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

我单手托着下巴:emmmmmm……好像是有点,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连连点头:是有哪里不对,因为我们一般不从这个方向……

我看着那堵墙和上面的沙坑,感觉大海的咸腥味逐渐浓烈了起来。当湿润的海风再一次从脚下升起时,我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紧接着,就在我顿悟的片刻,重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瞬间扭转了九十度。我们从半空中坠入了墙面,像那些被我们抓起的沙子一样。

我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当我重新使自己站立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自己正如同站在地面上一样站在一堵垂直的墙上。但是紧接着,我意识到这堵墙才是地面,而我们刚才才是以平行于地面的姿势行走在雾中。

原来在这个空间里,我意识到哪里是地面,哪里就是地面。在我意识到之前,我以为它是别的东西——一堵诡异的墙或者别的什么——直到我跌落在上面,我才发现它只是普通的沙滩海岸线。

横看成岭,侧成峰。

雾气仍然没有散去,但比刚才淡了一些。我们站在沙滩上,向四周环视,发现了我们的飞船。

我说,它怎么会停在这儿的?

外星人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诡异,飞船停在哪里还重要吗?

我说,我同意,这是个诡异的地方,我们应该到处看看。

他说,对于后半句,我不是那么同意……

我摆了摆手:那你在飞船上等我,我到处看看,过会儿就回来。

在海岸线相反的方向,透过隐隐约约的雾气,能看到一片森林。再往更远处,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了。

我决定要走近了去看看。

没走两步,我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外星人战战兢兢地跟在我身后。

我说,你跟着我干嘛,不是让你在飞船里等着吗?

他涨红了脸,一副明明怕得要死但是非要逞能的样子:门……门儿都没有。

哦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们穿过森林,来到了那片阴影之下。和预想中差不多,那是一座山。在山脚下,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入口。

当我们还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时,洞穴里传出了一丝响动,接着一个人影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

那张脸真是无比熟悉,熟悉到我每天都会见到——那是我自己的脸。

我看着另一个我从洞穴里走出来,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她跌倒在地上,外星人比我更快地过去扶起了她——我犹豫了,我对这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抱有莫名的戒备与敌意,因为我的潜意识里认为她不应该存在。

但我随后还是走了过去,她虚弱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俯下身子,让她能够凑到我耳边对我说话。

她说,龙喜欢听音乐,不要让音乐停了。

我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只要音乐不停,龙就不会醒,你就能把宝石偷出来。

我偷宝石做什么?

她笑了笑:你没有注意到,你在做梦吗?只有把宝石偷出来,你才能醒。如果偷不到宝石,你就会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

我说,在梦里,只要死了就会醒吧。

她再一次摇头:我就是你,每次我死了,就会有一个新的你重新开始一次这个梦境。它永远不会结束,除非你把宝石偷出来。

我说,这个设定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我还没说完,她就死了。

于是我从地上站起来,看了一眼那个洞穴。接着,我想到了她说的音乐。

几乎就在我想到的同一时间,音乐就响了起来,是一首熟悉的很老的旋律,我忍不住跟着它的调子开始哼唱。

“我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找到它,哪怕付出忧伤代价。”

伴着音乐,洞穴里传出龙的呼吸声,它睡着了。

外星人说,你要去偷宝石吗?

我犹豫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去偷。我在害怕,但我不是在怕龙,我怕的是……宝石被偷——我觉得我不应该把它偷出来,它应该好好地呆在那儿。

外星人说,那就不偷。

于是我们没有走进洞穴,而是回到了沙滩上。我们的飞船还停在那里,我们决定驾驶它离开这个让我们不舒服的地方。

我们跳进了超空间隧道,以最快的速度远离。

外星人看着仪表盘,上面显示我们已经离开十亿光年。我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又从超空间里跳了出来。

我们静静地悬停在空旷的宇宙中,却没有感到一丝安全,仿佛那种诡异感正一步不离地跟着我们。

外星人说,你有没有感到哪里不对劲?

我看了看他,又转过头看向窗外,接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宇宙中……会有雾气吗?

我知道,我们还在那里——远离了十亿光年,却哪儿都没有去。

我们又悻悻地回到了原处,在那片雾气笼罩的海滩上,我慢慢地坐了下来。

外星人看着我不说话,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飞船打开的舱门在他身后投下一片阴影,像一个异常安全的庇护所。

我说,我觉得这片雾气是用来囚禁我的——它并没有笼罩整个宇宙,而是笼罩着我,我去到哪它就跟到哪。这是我的梦,我所在的地方永远是梦境的中心,我永远不可能到达它的边界。而只要这片雾气没有散去,我就无法从梦中醒来。

他说,这听起来很合理。

我说,但是你可以——只要我留在这里,梦境的中心就在这里,而你就能驾驶飞船离开这片雾气,然后醒过来。

他看起来有些为难。

我连忙说,你先醒过来,然后想办法从外面叫醒我。

他思索了一会儿:这听起来倒是值得尝试。

于是我送他上了飞船,并且叮嘱他:开,往宇宙尽头开,开得越远越好。

他郑重地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飞船很快消失在超空间隧道的入口。

我又坐回到沙滩上,静静地等着自己被叫醒。

雾气如同海浪一般在空中翻滚,咸腥的海风迎面吹来。我听到森林尽头的洞穴中龙的呼吸声,像地底深处涌动的暗流。

我索性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想试试自己在梦中还能不能做梦。

我真的做了个梦,梦见超空间隧道在我眼前打开,外星人的飞船降落在沙滩上。这个梦是如此真实,但是由于这个梦境的外面仍然是另一个梦境,所以“真实”在这里用起来似乎也不太恰当。

直到外星人走过来,蹲下,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梦。

我噌地从地上坐起来,盯着他: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开得越远越好吗?

他也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我开了呀,我怎么回来了?

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我们回到飞船上检查了它的仪表盘。

外星人指着上面的参数:你看,它显示我行驶的方向一直是远离这个地方的,但是我却回到了原点,这可能吗?

我说,这设定听着怎么也这么耳熟呢。

他也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在系统里查看起参数。

我说,要不你换个方向再开开。

他摇了摇头,指着屏幕:没有用的,这个时空的结构是个麦比乌斯环,只不过维度更高一些。这意味着不管我往哪个方向开,最后都会回到这个地方。

我完全震惊了:它怎么能是个麦比乌斯环?

他说,这是你的梦境,是你创造的时空,你……

他突然不说了,直视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不走了,我哪儿也不会去了。

我愣了一下:你不走,我们怎么出去?

他说,我们再去洞穴看看吧。

我们回到了洞穴入口,又听到了乐声。这一次,我们走进了洞穴,但是没有去找龙,而是循着乐声寻找它的源头。

在迷宫一样的洞穴中,我们绕过重重石柱,小心翼翼地跟随着音乐。它变得越来越清晰,而直到这时我才听出,这音乐听起来有些不太流畅。

它总会在某些音符的地方不经意地卡顿一会儿,或者漏掉一拍节奏,似乎演奏者的技艺并不是那么熟练。

我有些奇怪自己在外面为何没有听出这些。

我们穿过了一扇小小的石门,里面的空间异常宽阔。我看到整个大厅的中央摆放着一架钢琴,有个人坐在那里演奏。

“我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找到它,哪怕付出忧伤代价。”

她弹得很专注,没有看到我们。我和外星人默默地站在那里,观察着她和那架钢琴。

我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这张脸,是在洞穴的入口,当时我吓坏了。但是当我第二次看见它的时候,我开始思考起了这背后的原因。

我说,现在,立刻,说出一个看起来不太对的地方。

外星人摇了摇头:哪里都挺对的,这是你的真实水平。

我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他吓得赶紧缩到了一旁。

我指着那架钢琴:有一个我正坐在那里弹钢琴,弹得不好,跟我现实中的水准一模一样。完全没有问题,但是问题也出在这里——我们现在并不在现实中。

我曾经在梦中完整而流畅地弹奏了一首难度极高的曲子;我的英文也说得不好,但每次梦到需要说英文的场景,无论多么艰深的词汇我都能立刻脱口而出——简而言之,越是需要依靠临场发挥的事情,我就做得越糟糕(这是多么可怕的自信);而当这个前提是在梦中时,情况就恰恰相反。

她弹得差,而我能够觉出来,这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所以,无论是什么东西,伪装成什么样子——即使它们和我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它们都不是我。

外星人说,现在怎么办?

我左右看了看,走到一旁搬起一块重重的大石头,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架钢琴,用力地将石头砸了过去。

这是我八岁的时候一直想干的事情。

伴随着轰的一声,钢琴顿时四分五裂,音乐也停下了。接着,像是发生了地震,整个洞穴都剧烈地晃动起来。

龙醒了。

外星人整个惊呆了:你在做什么?

我拉着他,开始朝着洞穴外面狂奔。

我说,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入我的梦境的,但是我能感觉到,它们不是我梦境的一部分。它们伪装成我的样子,催眠了龙,给了我错误的暗示,试图骗我去偷出宝石——在这个梦境中,龙是什么?宝石又是什么?我暂时还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在我的梦里胡作非为,所以我得跟它们对着干。

他跟在后面大喊大叫:你在梦里都这么玩儿的吗???

我说,别忘了,这是我的梦,我意识到什么,什么就会发生——只要我换一种视角,就能改变引力的方向——那么只要我坚信这是对的,我就能决定游戏规则。

洞穴倒塌了,龙盘旋在空中,巨大的翅膀扇起飓风,吹散了雾气。它胸口镶嵌的宝石发出刺眼的光芒,冲破梦境与现实的交汇处——地面被劈开一道深深的裂缝,我们坠落下去,然后苏醒。

在我离开梦境前的最后一秒,我又隐约听到了乐声——它没有真的响起,只是在苏醒的过程中从我的记忆中闪现——我意识到,这音乐催眠的不是龙,是我。

我们咳嗽着,从地上坐起来,那些小巧而忧伤的生物正围在我们四周。当我抬起头时,巨大的主脑垂下的无数神经突触像发光的柳枝在风中摇曳。在我们头顶的正中央,一颗白色的茧正在融化,露出里面像宝石一样的结构。

我想起来了。

当我们刚刚来到这个星球的时候,我们发现这里的生物都很忧伤。紧接着,我们发现所有的生物都共用一个大脑,而这颗大脑生病了。

它已经存在了几亿年,思考着这个宇宙的真谛。然而当它试图使自己进化得更为智慧时,它患上了一种疾病——它拒绝产生一切振奋的、积极的情绪,因为它判断它们是愚蠢的,它们无法让它找到宇宙的真谛。

“我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找到它,哪怕付出忧伤代价。”

因此,我和外星人决定前往主脑内部一探究竟。

由于这是一颗可能是全宇宙最大也最复杂的大脑,我们不知道在里面会发生什么。因此在进入之前,外星人给了我一个装置,使我们能够通过脑电波与彼此交流。如果其中一人的大脑被这颗更大的大脑攻击——这完全有可能发生——另一人就能及时发现。

后来,我只记得自己受到了攻击——无数的神经突触包围了我,它们发着光,冰凉而且忧伤。我感到巨大的悲伤从我的皮肤入侵——它们来势汹汹,像无法抵挡的海啸,试图淹没我的大脑。

再后来的事情,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想到这里,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还好还好,我现在不觉得悲伤。

外星人说,那是因为在它入侵的一瞬间,你的大脑产生防御机制。

防御机制?

他看着我:你用一个梦境把试图入侵的悲伤阻挡在了外面。

是了,就是这样。因为当我受到攻击时,我们的脑电波正通过装置连接在一起,所以我把外星人也拉入了我的梦境。在梦境中,我们是安全的,悲伤不会入侵进来,而我们也出不去。

这颗大脑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它悄悄地往我的梦境里输送了一些暗示,试图让我毁掉自己的正面情绪。

但我却做了相反的事——我唤醒了它们。

那些飘动的神经突触就像被点燃的引线,从我这里开始,炸响了一挂巨大的鞭炮。

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

我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惊叹道:我竟然有这样的防御机制?

外星人说,这或许是地球人的天赋吧。

我吐了吐舌头,看向周围,那些小家伙看起来已经没那么难过了。

于是我们回到了自己的飞船——这回是真正的飞船——看到这颗星球正在迎接它的黎明。它有一颗蓝色的太阳,早晨的雾气在光芒中迅速消散,让出开阔的视野,无比澄澈而清明,如同一本无需怀疑的真相之书。

所以我猜,应该也有不忧伤的代价吧。

 

【完】

 

27.5章,红豆松饼,这篇是外星人视角

——

当我们的飞船盘旋在那颗星球的上空,看着下方如同枫糖山脉一般绵延万里的队伍,我丢给地球人一个“我告诉过你了”的眼神。

地球人说,可这是全宇宙最好喝的奶茶了。

这一点我不否认,我曾经因为机缘巧合有幸品尝过一次,那的确令人终身难忘。但是亲爱的朋友,你只要瞧一瞧这下面排队的人群,你就会思考起生命、时间以及整个宇宙,进而不得不在自己短暂的寿命与一杯奶茶之间做出取舍。

但是地球人认为她能为我们找到捷径,并且坚持要去试一试。

我记得曾经看过一篇关于店长的采访,他坚持手工制作每一杯奶茶,拒绝引入自动化的流水线生产。因为一方面,机械的东西容易被入侵,他担心自己的配方被人窃走;而另一方面——这是他的原话——“机械会使产量翻倍,人们便不会珍惜了”。

但是看一看这条长队吧,它真的太长了。我认识一对夫妇,他们从新婚之夜来到这里排队,最后买到奶茶时,他们的孙子刚刚拿到了博士学位。

地球人并不理会这些,她认为,既然我们并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排队上,那我们的选择就只剩下——用她们地球人的话说——用点投机取巧的手段。

我想说我们还有直接离开这个选项,但是……算了,不必在意。

我们来到队伍较前端的位置,根据粗略的估计,如果能够排在这里,我们两小时内就能买到一杯奶茶。

地球人说,行吧,就是这儿了,别太贪心。

到底是谁比较贪心啊?

这个位置属于一群奥迪特星人,他们长着鼓鼓的眼睛和光秃秃的脑袋,没精打采地站在队伍中。

地球人走过去,邀请他们和她一起玩狼人杀。

这是一种来自地球的游戏,每个人都需要在游戏中伪装自己的身份,并尽可能认出并消灭敌对方。由此不难得出,获胜的关键在于兼具敏锐的洞察力与精湛的演技。

他们很快坐在一块儿玩了起来。

我发现,地球人真是无比擅长这个游戏——她在第一个回合里就认出了所有的狼人,甚至不是以预言家的身份。游戏玩到第二局,她再一次认出了所有的狼人。然后第三局也是。

我躲在她身后,悄悄问她是怎么办到的。

她说,我能听到他们的心跳和呼吸声——奥迪特星人的心脏很大,所以心跳声也很大——但是你知道,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自己是不会对此有什么知觉的。

果然,只有来自地球这样的原始社会,才会有这种丛林猛兽一般的敏锐听力,以及对应的超过宇宙中大部分智慧生物的耐力和弹跳力。这一定是他们几千年来手持刀枪在艰巨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所历练出的能力,后来在被称作“学校”的残酷地带,为了获取生存必须的“成绩”,这些能力也得到了进一步提升。

我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能力,不得不承认科技对我们确实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影响。

她被自己的新发现逗得咯咯笑,转过来告诉我:拿到狼牌的人,心跳节奏听起来就像MichaelJackson的《Beat it》。

第四局,我看到她拿了一张狼牌。

这就没办法了,我们也许只能输掉这一局,但是毕竟我们已经赢了三局,所以这个结果还不算太坏。

然而地球人镇静地压住了那张牌,直到上帝宣布了第一次天亮。她像是酝酿足了情绪,深吸一口气,接着突然凶巴巴地指着她对面的一个无辜的奥迪特星人,拿出了比平时凶我时多出十倍的气势(真的非常吓人了)理直气壮地说,我是预言家!我昨晚查到他是狼!

哦天啊,她说这话时竟然面不改色,似乎对自己的预言家身份无比笃定。然而她正指着的那人才是真正的预言家,对方反而已经被她的气势生生地吓傻了。

奥迪特星人的自信心非常低下,让他们做出妥协不比让火山煮熟一颗鸡蛋更难。如果你在一辆巴士上踩到一个奥迪特星人,但你表现得理直气壮,他们就会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把脚放在了错误的地方,然后跟你道歉,甚至要来你的联系方式以便给你邮寄鞋底维修的优惠券。

奥迪特星人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原则,那就是永远要坚持自己认为对的道理,但是如果对方特别凶的话……坚持对方的道理也不是不可以。

她赢了第四局。

而根据她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定下的游戏规则,他们让我们插了队。

我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她说,完全不会啊。

好的吧。

因为玩狼人也打发了一点时间,等到我们站在队伍中间时,前面已经没多少人了。我们实际上只排了一小会儿就买到了奶茶,我买了巧克力味,地球人买了抹茶味。

店长将奶茶和附赠的松饼递给我们,并且特别恭喜了地球人:这是今年供应的最后一份抹茶口味哦,记得配上红豆松饼一起吃。

她开心得不得了,像捡到宝了一样捧着杯子。

就在我们打算离开的时候,一群人高马大的家伙把我们堵在了出口处。

为首的说,交出抹茶口味。

我吓坏了:这……这至于吗?

只见地球人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奶茶,在那个大个子眼前晃了一下,我以为她要妥协了,但事实上并不。

她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的奶茶。

我看呆了,那群大个子也看呆了,只有地球人不慌不忙地放下杯子抹了抹嘴,然后打了个饱嗝。

我说,卧槽,我们完了。

她说,卧槽,真他妈好喝。

大个子恼了:你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儿。

我连忙打圆场:别……别这样啊朋友,奶茶明年还会有嘛,没必要为了一杯奶茶打打杀杀的嘛。要不……要不我这杯给你好了?

说罢我还推了推地球人:你……你也说点什么吧?

地球人说,死开,不然打爆你狗头。

完蛋了。

大个子发出一声怒吼,挥着拳头就砸了过来。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我听到一连串的跌倒声和鬼哭狼嚎的惨叫,我本能地卧倒在地上抱住了脑袋,能够感觉到地面因为激烈的打斗而不停地震动。

然而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对地球人的担忧,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

一看吓一跳——地球人已经单枪匹马撂倒了为首的几个,正把剩下没有跑掉的家伙揍得连连求饶。

这就超出我的认知之外了。

店长冲出来,抓着我的领子大声问我:她是不是没有吃松饼?

我说,是啊,她情急之下就一口气喝光了奶茶,还没来得及吃松饼。

店长说,快让她吃松饼!

什么?现在吗?

我拿着松饼,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说实话,比起担心她,我现在更担心那个被她摁在地上连揍了十几拳的家伙,但我现在真的不想过去。

那家伙哭着喊着冲我挥手,不停地指着我手上的松饼大喊大叫,看上去疼得不得了。

对不住啊,朋友,谁让你们抢她的奶茶。

她又揍了那家伙几拳,突然一个猛回头,盯着我,眼神吓得我一个激灵。我哆嗦着把松饼举到眼前,她走过来,一把抢过松饼吃了下去。

然后她一脸懵逼地看着四周一片狼藉:发生了什么?

噢,谢天谢地。我拉着她找到店长,质问他在奶茶里加了什么东西。

店长说,我让你们配着松饼一起吃!抹茶怎么能不配红豆呢?

我说,别岔开话题。你在奶茶里加了导致暴力倾向的成分,然后把解药放在松饼里,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四周突然响起了铺天盖地的警报声。

我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仿佛掀起一阵沙暴,但是细看会发现,那是密集的人群向这边蜂拥而来所致。他们摧毁了所到之处的每一件可以摧毁的东西,狂暴地嘶吼着,对每个人挥起拳头。

店长说,我的配方被盗了。

什么?

他说,但是这不可能,我每天都会检查厨房里有没有电子元件,确保不会有人黑进来盗走我的配方。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为了防止配方被盗,就在里面加了导致暴力倾向的成分,并将解药藏在松饼里,这就确保了只有在你店里买的奶茶才能安全地喝下去,因为人们一定会吃下你附赠的松饼?

店长说,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来。

我说,可你总得想办法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店长不以为意:做盗版和买盗版的人一样可恨,他们活该自食其果。

你这样说倒也没错啦,但是这么下去你的店也会被摧毁的。

店长说,大不了我换地方,是金子去哪都会发光的。

看来是指望不上他了。

地球人似乎缓过来了一些,只见她走到店长跟前,一把抢过我的奶茶,又一口气喝光了。

等等……给我留点啊???

店长说,就算你喝了奶茶,你一个人也打不过他们所有人的。

地球人说,谁说要跟他们打了?你做不做松饼?

店长吓得一个激灵。

幸好我反应够快,趁她药效还没完全发作,我连忙冲上去摁住了她,迅速将仅剩的一块松饼塞进她嘴里。

她骂我:你是不是傻?我就是想威胁他做松饼而已,我说过要真的揍他吗?这下好了,不仅威胁失败,我们连最后一块松饼也没有了。

我顿时怂了,赶忙和她道歉。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某种声音,于是我集中注意力仔细听了一会儿,接着想到一个办法。

我对店长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配方是如何被盗的吗?如果这个漏洞没有补上,你就算换个地方经营,配方迟早还是会泄露的。

店长说,当然想知道啊。

我说,那你先把松饼做出来让那些人吃掉,然后我再告诉你。

他还想讨价还价,但我们丝毫没有退让,于是他只得回到厨房去做松饼了。

骚乱很快被我们平息下来,店长走过来要求我指出漏洞所在。

我说,虽然我们的听力稍逊于地球人,但我们对于电流和数据传输的感知能力要强于其他生物。我很难听到别人的心跳声,但我确实能感觉到电流。

说着,我指向店长的胸前:你刚刚换了一个新的心脏起搏器,对吧?

他说,怎么可能有人能黑进心脏起搏器?

我说,我知道这款新的心脏起搏器,它有一个云端自动同步的功能,能够每天同步你的心脏健康状况,你还能将自己的心脏分享在社交网站上,并且给别人的心脏点赞。

地球人说,卧槽,这是什么沙雕功能,谁要给别人的心脏点赞啊。

我说,所以,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帮店长修理了心脏起搏器,使它不能够被以任何方式入侵。为了感谢我们,他向我们赠送了新的奶茶和不用排队也能随时买到奶茶的通行证。顺便说,是宇宙唯一一张。

我们离开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些奥迪特星人,他们邀请我们下次再一起玩狼人,因为他们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款地球游戏。

地球人说,哦,当然!下次你们去相邻星系排队购买那款全宇宙最好吃的肉松蛋糕时,记得叫上我。

我说,你还来?

她喝了一口奶茶,又吃了一口松饼,冲我眨眨眼:干嘛不呢?

 

【完】

 

批注:以上是外星人写的,很烂对不对?谁都知道我根本不是他写的这个样子,我看完这通乱七八糟的鬼话真是气得要死,一点都不想把它收录进来。但他非要插这么一笔,因为他觉得这个故事是我们两人的,如果只有一个视角看起来就不那么公平。看在我的确喝掉了他的奶茶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他。但我拒绝把这篇东西算作一个真正的故事,所以它是27.5章,不是28章,28章是我的,所有的整数都是我的。我的故事,我说了算,没得商量。

如果你非要抱怨点什么的话,写你自己的故事去,而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在我的电脑上乱写,还偷偷把我的《Rick and Morty》全集里的Rick的脸全部换成了PeterCapaldi,而我他妈的直到看完都没有发现。

 

【完】


第二十八章,临时演员

——

我说,你死哪去了?

外星人那边信号时断时续的,不过他听起来心情似乎很好。

他说,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所以向一位和蔼的先生求助了,他看起来对这地方很熟悉,还答应带我找到停车场呢。

哦,谢天谢地,好心的地球先生将走失的外星儿童带回监护人身边,听起来让人感动。

我说,那我去停飞船的地方等你。

带他来逛漫展真是个坏主意,这家伙不一会儿就走丢了。而且由于这是漫展,每个人看起来都比他更像外星人,所以我猜还是挺难找的。

此时,我——一个地球人,戴着假发,穿着假的第十任神秘博士的长风衣,手上拿着假的音速起子,站在一艘真的外星飞船旁边,等一个真的外星人。

还好,至少有那么一两样东西是真的。

今天早些时候,他对着我这身行头疑惑了很久,摆弄我的假发和化妆品,把我的起子拆了又在我的呵斥下装回原样。最后他表示地球人的漫展是个令人费解的东西,并且拒绝穿上我给他的粉色裙子和金色假发。

他说,我觉得今天跟你出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样最好了!

我等了好一会儿,他迟迟没有回到停车场,于是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

我说,你墨迹啥呢。

他在那边似乎很兴奋:我跟这位先生说到了我的宇宙飞船,他表示很想来看看!你不介意我带一个新朋友过去吧?我们聊得很开心,他人真是太好了,还买了冰激凌给我吃,你要不要吃?我给你带一个吧?

哦豁,你还交新朋友了?

我说,他是真的相信你有一艘宇宙飞船?

他说,为什么不呢?你们地球人不是也造出了宇宙飞船吗?

你硬要说造出来了也不是不可以,但没人开宇宙飞船来漫展的。

我说,尽快过来,以及当心你的新朋友。

他完全没在听我的忠告:不和你说了,我马上就到!哎呀,我看见你了,你穿这身行头还真不好认。

我转过身去,外星人正一边向我招手一边跑过来,兴奋地向我介绍他的新朋友。

自从我们俩认识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认识了新的朋友,难免让我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但是当我不耐烦地绕过他,看见跟在后面的那个人时,我发誓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

对啊,这是漫展,但是这也太不可能了吧?

我整个人都傻在那儿了,外星人跑到我跟前,发现了我的异样,好奇地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吓得又一个激灵,一把抓过他躲到一旁: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说,不知道啊,是谁?

我说,你不是在电视上见过他吗???

他说,你们地球人的显示屏是二维的,人是三维的,我分辨不出啊。

好吧。

这会儿功夫我完全乱了阵脚,又赶忙把外星人推到另一边,然后转过身,如临大敌地看向来者。

他看见我倒是很从容,甚至还笑眯眯地冲我打招呼:嘿,Doctor!这是你的TARDIS吗?

我咽了一口口水,感觉自己手心在不停地冒汗——他就这么向我走过来了,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这样的场景下。我看着他,好像我可以永远这么看着他,不用眨眼,不用呼吸,就这么看着,看多久都可以的。

外星人在我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我感到心脏都要被他拍出来了。

下一秒,我强迫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满脸堆笑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你……你好!见到您真是万分荣幸!我……我能和您合个影吗?……Capaldi先生?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我的天啊!

他非常绅士地笑了笑:当然可以!还是叫我Peter吧,很高兴见到你!

我连忙把手机塞给外星人,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Peter,满脸费解地举起手机帮我们拍了照。

我整个人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拿回手机,激动地向Peter鞠了一躬:真是太谢谢您了!

Peter有些害羞地笑了笑:不用那么客气,这是你的飞船吗?真是太酷了!

我说,噢,这是我朋友的飞船,它可以进行超空间跳跃,跨越百万光年也只要几秒钟。

Peter听了很兴奋:就像TARDIS一样?

我说,是的,但是TARDIS更酷一点,它是一台时光机,而且里面比外面大呢!

Peter笑起来:哈哈!是的,里面比外面大!

他已经完全被飞船吸引了,绕着它不停地看着,小心翼翼地用手触摸,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我的天啊,他的眼睛真是太好看了,我可以一辈子就这么看着。

外星人看着我一脸谄媚的笑容小声嘟囔起来:天啊,不敢相信,原来你的本性中还有这一面!

我回过头,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吗?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时刻,我不能让任何事情毁了它。

他被我瞪得有些委屈又有些害怕:你态度转变不要这么快好吗。

十分抱歉,我的朋友,我想我已经回不来了,要说是完全着魔也毫不为过。光是他就站在我眼前不到十米的位置这件事,我的内心每分每秒就有数十亿颗恒星在爆炸和诞生。

我说,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不服气道:那我呢?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冲他眨了眨眼:你真的想知道?这对你很重要?意义非凡?类似那种“不问出一个答案就令我饱受煎熬彻夜难眠”的意思?

他吓得脸一红,仿佛见了鬼似的,噌地一下后退了三尺:你你你你是谁?你不要过来!天啊你一定是疯了!

要说疯了倒不太确切,但我确实是嗨了。

我两手背在身后,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嘿!Peter,想去兜个风吗?

Peter听到顿时兴奋起来:真的吗?坐这个去?去哪里?

我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任何星球,任何地方,你想从哪开始?

他整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随后毫不犹豫地上了飞船,末了还要冲我抗议一句:嘿!这是我的台词!

我摊了摊手:当然是你的,我只是借用一下。

我们启动了飞船,Peter好奇地在舱室里看来看去,我趁这个档口悄悄拍了拍外星人:找个好玩但是安全的地方,安全第一!确保将他一根头发都不少地送回来!……但好玩也非常重要!你综合一下排个序……

他说,真难得,你居然会对安全有要求呢。

这家伙今天怎么老跟我抬杠?

我说,闭嘴。

因为Peter很喜欢吃甜食,所以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去了一家很棒的甜品店。它坐落在一个离地球十万光年的星球上,景色宜人。

Peter完全看呆了:这是真的!不是道具,也不是特效做的!太神奇了!

我递给他一块小蛋糕:更神奇的在这里。

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不行,到处看来看去,还掏出手机拍照,表示“要带回去给做特效的年轻人看看真正的外星球长什么样”。我看着他,也觉得幸福得不行。

他逛了一大圈,心满意足地回来了,询问我们是不是经常像这样在不同的星球间四处旅行。

我说,是的,这差不多是我们的日常休闲活动。

他说,真高兴知道有人过着在星际间旅行的生活,这真是太酷了!看来我们的故事并不是胡编乱造的。

我说,不!当然不是!我超级爱看的!

他笑眯眯地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我能看得出来。

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十任博士的衣服,我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

吃完了甜点,我们又去了附近的一间剧院,这里正在演出这个星球上最受欢迎的舞台剧。它的服装道具都十分华丽,最大的看点是在剧情的高潮阶段,女主像天神下凡一般从天而降,打破监狱拯救了她的导师,他们的独角戏也看点十足。

我们买了前排的票,进去寻找座位。表演还有一会儿才开场,Peter又好奇地四处溜达去了。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他似乎发现了一些情况。

于是我们跟着Peter去到后台,发现几名穿着戏服的演员正焦急地围着一扇门不停地敲打,但里面却无人应答。

我说,需要帮忙吗?

其中一人回过头来,告诉我:这是男主的化妆间,他在演出前总会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一个人静静地吃小熊软糖。但是现在离开演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导演需要临时开个会商讨演出,他却关在自己的化妆间里不出来,也不作回答,这真是令人着急。

于是我走过去,试着去开那扇门,发现是从里面反锁的。

另一个演员说: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啊?

大家都很着急,这时外星人突然拍了我一下,指着我的口袋:用音速起子开啊。

我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这是假的,是道具,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听完仿佛很震惊:什么?是道具?

不然呢?

他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我说今早拼它的时候怎么少了些零件呢,原来是假的!我还多此一举往里面另外加了些零件,要不是怕你发火……

等下,你说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手上的起子——难怪我觉得被外星人拆了又拼之后,它变沉了一些,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难道说!

我试着举起那把起子,对着门锁按了下去。它亮起来,发出独特的吱吱声。

紧接着,门锁啪嗒一下,开了。

我:卧槽!

Peter:哇!!!!!

外星人:你们干嘛那么大惊小怪啊?

我们连忙冲进化妆间,看到男主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五颜六色的小熊软糖撒了一地。但是好在他还活着,只是被软糖噎住了,他们连忙将他抬出去抢救。

导演在一旁愁容满面:马上就要开场了,男主却送去抢救,另外找演员也来不及了,这可怎么办?

Peter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上去拍了拍导演的肩膀:你还有多余的剧本吗?

导演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我睁大了眼睛,感觉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

Peter演得非常棒,难以相信他是临开场前半个小时才拿到的剧本,简直就是创造奇迹!我坐在台下,享受着这一场无与伦比的舞台剧。而当他演到在监狱中独白的那场戏时,我整个人已经几近休克了。

我的天啊,Heaven Sent!根本就是HeavenSent!在舞台上!天啊!

外星人也看呆了:他演得真好啊!

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所有的杂音都被我的大脑屏蔽,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台上,在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他在发光!是啊,他在发光!

如果我的余生都只能呆在一个剧院看一场戏,我选择这一场。哪怕将整个宇宙的所有舞台剧摆在我眼前让我选择,我也不会改变答案。噢……但是这就意味着Peter的余生也只能一直演这一场,而我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

Peter非常开心,我也非常开心,因为我拐走了自己的偶像又安然无恙地把他送了回来,我还能奢求更多吗?我确信今天的我一定是这个宇宙最幸福的人,任何人的任何快乐都不可能与我今天的快乐相提并论,我对此可是信心满满。

Peter给了我们一人一个抱抱,向我们告别了。临走时,他看着外星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不是地球人吧?

外星人一愣:我们坐着一艘外星飞船,还去外太空兜了一大圈,你现在才反应过来?

Peter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了!我有那个……A-dar,你知道的,就是Alien Radar。

突然冷笑话???

他又笑着拍了拍外星人的肩膀,对我说:这孩子一整天都愁眉苦脸的,你要多关心他,知道吗?我也见过罗宾汉,我能体会他的心情。

哎呀,翻译器坏了,你的苏格兰口音我可是一点也听不懂。

Peter回去了,我们站在停车场,互相发了一会儿呆。

我说,你真的无法根据二维屏幕上的影像辨认三维世界的人物?

他说,你不会真的信我那通鬼话吧?

 

去你的。

 

 

【完】


二十九章,归于星辰

——

我们手上端着观景台的特制鸡尾酒,几种颜色在里面互相交融旋转,就像那颗恒星死亡的余烬。

宇宙中每分每秒都有无数恒星诞生和死亡,其中一些因为具有了非凡的意义而被人们注意到。

这是一颗恒星的葬礼——每颗恒星都会死去,但并不是每颗恒星都会有自己的葬礼。这完全是由于在距离它十几光年的地方,在某个诞生了文明的星球上,它恰好与其它的几颗恒星组成了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星座图案,而它又是这个星座里的α星。

我们从免费发放的观光手册里略微了解了一番它的历史——这个图案一开始被用于在海上指引方向,后来被赋予了魔法和宗教意义。再后来,它开始预示王朝的更迭、战争的胜败。无数占星师们几万年来仰望着它,试图从中解读出星图勾勒的宇宙终极答案。

它曾经是神的王冠上最璀璨的那颗宝石,是记载未来与真理的卷轴,是所有善良与邪恶的发源地。

再后来,人们用最先进的设备对准了它,用一行行参数记录它。它不再被用来预测文明的走向,文明开始预测它的未来。

如今,它的宗教意义已经淡了许多(不然这里也不会出售鸡尾酒),也不再被认为与魔法有关,人们对它的研究更多是出于严谨的科学目的。

但是在它生命的终结时刻,他们还是为它举行了葬礼。在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文明中,人们深知这种仪式对于一颗恒星而言的意义微乎其微。他们站在这里,观看它向内核坍缩然后爆发的过程,就像看着自己文明的历史裹挟着星辰碎屑,在虚空中飘散而去。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几乎就在我说完这句诗的同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

我们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迈的老人独自坐在一把长凳上,目光矍铄,眼中映着星辉。

我说,您对这句诗有不同看法吗?

他没有答话,只是侧身往一旁坐了坐。我和外星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他终于不情愿地开口了,语气仿佛对这一整个观景台及他手中的热咖啡都满是怨怼。

他说,什么狗屁葬礼,不过是想趁机读取恒星爆发的数据拿回去做研究罢了。这些人总想把宇宙万物都塞进数据库里,好像只要塞进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似的。

外星人说,那您认为怎样才能解决所有问题呢?

老人瞪了他一眼,仿佛他刚刚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甚至有些冒犯人的问题:我的天啊,为什么你一定要解决所有问题?难道就不能让它们好好地——仅仅作为问题——呆在那儿吗?如果它们自己希望被解决,一开始就不会以问题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外星人往我身后缩了缩:他好凶哦。

呃,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个老爷爷确实有点偏激了。

他拒绝再和我们说话,一个人嘬着咖啡,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屏蔽外界的杂音,连咖啡的拉花挂在了胡子上都没有发觉。

这副模样和他严肃的表情搭配起来更显滑稽,像发脾气的圣诞老人。我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餐巾递给他。

他很不友好地瞪着我,慢吞吞地接过我的餐巾,小心擦掉胡子上的奶泡。这时他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些,似乎已经准备好开始下一轮谈话了。

我努力对他挤出一个友好无害的傻笑,在脑子里酝酿着不会惹怒他的措辞。

但他省了我这一步的麻烦,自己开口了。

他说,在我们星球,死亡是一件大事,人们会在临终的亲友身旁大声哭泣,而哭声会作为一种传输介质,将死者的意识上传到数据库中,并永久保存在那里。如果你死的时候没有亲友为你哭泣,他们就探测不到你。很多人为了确保自己死后能够被上传,会努力行善,以此来广交朋友,对世界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我说,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如果是实在没有亲友的人,该怎么办呢?

老人仿佛没听见一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略微明白了一些,于是换了个问题:被上传到数据库是一件好事吗?

他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因为数据库搭建得很好,意识在里面可以过得很愉快,还能等待其他的亲人被上传之后与他们团聚。可以这么说,自从有了这个数据库,死亡就变得不再可怕了。过去人们畏惧死亡,是因为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是现在他们知道了——活人甚至可以免费体验,并提前规划自己死后的生活。

我说,听起来还不错。

但他不同意这个观点:他们觉得,只要上传到数据库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现在他们解决了死亡的问题,让死亡不再神秘也不再可怕,所有人都为这个成就沾沾自喜。但是有没有人想过,如果死亡是一个不需要、甚至不应该被解决的问题呢?如果死亡的未知性和对死亡的恐惧,比解决死亡本身更有必要呢?

他抬起头,看着那颗死去的恒星,眼中充满着无尽的向往:人们相信死亡是一切的终结,而我认为,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真正的死亡比人为搭建的数据库更广阔、更自由,就像一颗恒星爆炸之后,它的灰烬会飘散到宇宙各处,组成其它的恒星,或者与宇宙本身融为一体。如此的广阔,却因为它的未知性,使人站在门口不敢踏足。人们对于自己个体的完整性看得太重了,即使死后也希望它保持完整。殊不知,我们与宇宙本来就是一体的,就像灰烬偶然聚合到一起,最后仍然要被风带到各处。

听他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了很多东西。

老人随后又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希望自己死后不要被上传到那个该死的数据库,而我也正是这么做的——当我知道自己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我就远离了所有亲友。没有牵绊,就不会有哭声,也就不会有介质。我要确保我的死亡会是安静的,我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可能也不会很温和,因为我总是在发脾气,但我反正要走进那个良夜。

他的视线越过窗外的恒星灰烬,望着无边的黑暗虚空。

我说,这意味着,您要孤独地死去。

他点了点头:这一点我早就想好了,但是没关系,人总要为了更广阔的东西放弃点什么。

这时,巨大的引擎轰鸣声从船舱尾部传来,推动着整个观景台朝着远离恒星的方向移动。我跑到舷窗向外查看,推进器明亮的尾迹与恒星余烬交相辉映,像是将一瓶发光的鸡尾酒缓慢倒入杯中。

经过一段短暂的加速之后,飞船跳进了超空间隧道,眨眼间便降落在一颗蓝色的行星上。

老人缓慢地站起身,理了理大衣上的褶皱,问我们要不要顺带去他家里坐坐。

想到我们或许是他临终前最后和他说话的人了,我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我们开着自己的飞船,穿过一片城市高楼组成的丛林,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村庄。老人的房子搭建在一座山坡的背面,非常不起眼。而由于他是新近搬来这里的住客,并且避免与人产生牵绊,因此周围也没有认识的人。

我们在老人的房子里喝了热茶,又吃了一些点心,壁炉里的火焰将房间照得暖洋洋的。老人换了一身暖和的衣服,问我们要不要去外面的小溪边散个步。

溪水的声音很好听,我们走了很长时间也未见到另一处人家,这里真的是每个希望安静故去的人最合适的归处了。

当这颗行星的太阳落到地平线上时,在靠近这条小溪尽头的地方,我们终于看到了另一间房子。

门口坐着一个女孩,神情十分悲伤,四周围着很多看上去无能为力的村民,彼此议论纷纷。为了避免任何与人接触产生牵绊的可能,老人选择了绕道走。但当那个女孩抬头看向我们,她的目光与老人相对的时候,他还是停了下来。

我说,怎么了?

老人犹豫了一会儿,走上前去,询问女孩发生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说,领着我们走进院子里。在一片柔软的草丛中央,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女孩说,它就快死了,我是它唯一的亲人。

外星人连忙安慰她:别太难过,你还可以把它上传到数据库中呀。

她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神有些空洞:可是,我不能。尽管我的内心再怎么悲痛,我也无法为它哭泣。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

老人说,因为她没有泪腺。我是个医生,我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

这个消息令我们无比震惊,我看着女孩,而她看着小狗,我们全都无能为力。

我咬咬牙,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快跟我说说,它是一只怎样的小狗?是不是很淘气?但偶尔又非常懂事?它是不是总在你不开心的时候陪着你,让你抚摸它柔软的皮毛?它是不是总缠着你带它出去玩,然后走了一半便趴在地上让你抱它?快跟我说说它的事,让我认识它,这样我就可以为它哭了。

老人说,没用的,就算你现在能哭,也只是出于怜悯,而不是牵绊。与其说意识传输的介质是哭声,倒不如说是一种牵绊——这种牵绊不是怜悯,必须是一种尊敬和爱戴。它是朝夕相处培养出来的深刻情感,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复制的。

我说,能加速这个过程吗?

他摇了摇头:要想一瞬间产生同等效果的牵绊,至少也必须是一种崇高的敬意。但你知道,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狗,你可能会喜欢它,但不会对它肃然起敬。

我说,那现在怎么办?

他说,归于星辰吧。

我看着周围,那么多村民,他们的眼神是关切的,他们可能也认识这只小狗,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只有这个与小狗朝夕相处的女孩才能将它送到数据库里。除此之外,谁都不行。

当我们全都一筹莫展的时候,老人仿佛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些医用器具。

这个星球的科技已经能够满足随时随地进行复杂的外科手术,就像包扎膝盖一样简单。

老人拿着器具,走向那个女孩:我已经没有需要我替他们哭的亲友了,如果非要哭的话,也是他们先替我哭,所以我把我的泪腺给你。

女孩先是一惊,随后充满感激地望着老人。

手术进行得顺利而迅速,甚至连伤口也没有留下。所有人目睹着老人将泪腺送给女孩,使她能够尽情地为自己的小狗哭泣。

我注意到,他们的眼中升起一股对老人的深深敬意,这本该是一件好事,但却与老人的愿望相悖了。

我提醒他:您如果有阻止哭泣的药,现在可以拿出来了。

他摇了摇头:我是羞于透露这件事的,因为在一个解决了死亡的文明里,对死亡的向往和好奇都是不可理喻的。

我说,看来您不能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了。

他平静地微笑了一下,抬头望着夜空中的繁星,神情中透着向往。它们在他没有泪腺的眼中洒下点点光辉,如同水波流转。

他喃喃道:可惜了,本来以为我还有时间可以躲起来的,但是少了一部分器官显然加速了这个过程。

我还在琢磨他话中的意味,下一秒,他已经捂着心脏倒在地上。

我们冲过去扶起他,但被他拒绝了。人群中传出惊叫与啜泣,而他却突然大睁着眼睛,愤怒地、像要燃尽最后一丝生命地大喊:走开!别带走我!别让我去那个鬼地方!

我看着他的生命在眼前流逝,却顿觉身后安静异常。当我回过头去,看到人们静默地低着头。空气中的悲伤几近饱和,但无人哭泣。沉默像一股翻动的洪流,所有的崇敬与悲伤,都在寂静中徐徐炸开。

就像在宇宙中看一颗恒星逝去,尽管画面绚丽而悲伤,但由于声音在真空中无法传播,它同时又是温和而寂静的。

他终于温和地走进了那个良夜。

当我们回到自己的飞船,飞离那颗行星,在确定我的声音不会被他们听到之后,我开始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起来。而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哭,只觉得混乱的情绪像无数记重拳砸向我,令我困惑异常又无处躲闪。

外星人只是拍着我的后背,不停地给我递纸。

我问他,我是不是哭得莫名其妙?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不,完全没有。

 

【完】


第三十章,虚拟时空

外星人在外面咚咚咚地敲我的窗子,但我这会儿正在生他的气。

见我没有给出丝毫的反应,他开始学《冰雪奇缘》里的安娜那样有节奏地敲起来。

我头也不抬地:不堆雪人,滚蛋。

他敲了一会儿,发现窗子没锁,于是试图将它推开。但他很谨慎,一边缓慢将它扒拉开一条缝隙,一边偷偷观察我的反应。

我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停手,嬉皮笑脸地隔着玻璃冲我打招呼。我转过身,又听到他偷偷扒拉窗子的声音,像一只想要溜进屋子里的猫。

我没再理会他,低头继续组装新买的乐高。

我承认我有点小心眼了,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带我去了一家开在另一个星系的电影院,很贴心地给我买了汽水和爆米花,并很贴心地给我剧透了电影的结局。

我对他的行为表示了强烈谴责,告诉他这样破坏了悬念,但他却不以为然:为什么会喜欢悬念?

我说,这是乐趣的一部分。

他难以置信:乐在哪?

我们争执了一会儿,谁也不理谁。后来我明白了,这也许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文化差异吧。

外星人来自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他们对于宇宙的了解比我们要透彻得多,而相对的,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就变得少之又少。而我们则像是在丛林中爬行的婴儿,周围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亟待探索,充满了混沌与未知。

因为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无知对我们来说,几乎是一种意识的常态。如果不能习惯这种【不知道】的状态,我们或许早就因内心痛苦绝望而灭绝了。

因此,对于人类这样一个文明程度较低的种族,习惯自己的无知也很重要——我们在很长时间内都必须与无知共存——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美化它、赋予它乐趣。而对于文明程度较高的种族,他们更习惯自己无所不知的状态,认为【知道】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状态。而面对自己少有的【无知】的部分,他们比我们更容易感到焦虑和不安。

所以我能忍受悬念,并从解密中找到乐趣,而外星人只觉得这是一种煎熬。他给我剧透只是不想让我也感到煎熬——蜜糖与砒霜的道理罢了,没什么对与不对。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生气,我觉得自己必须生一会儿气来显示问题的重要性。因为如果我们想要在一起玩更长的时间,不仅是换位思考,我们需要学会站在另一个文明的角度为对方考虑。

外星人一声不吭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小心翼翼地戳了我一下:你想出去玩吗?

我说,你知道那么多,去和你的【无所不知朋友】一块儿玩吧,它不会让你感到焦虑。

这句从我自己嘴里说出去的话反倒让我更加愤怒了,我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还有一部分生气是来自于低等文明对高等文明的嫉妒。

我气鼓鼓地站起来,闷声不响地走开了,回来时手上拿着点心和茶。

外星人坐在沙发上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别别扭扭地给他倒了茶,又把点心推到他跟前:对不起,我刚刚才意识到,我生气的原因已经变得没有道理了,所以我们和好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低头盯着一片漂浮的茶叶,和自己的倒影对视了好一会儿,像是怕我在里面下毒了一样。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完全不明白事情现在的走向,而这种不明白也让他不安。

于是我向他坐近了一些,想要给他一个【我们没事了】的拥抱。但当我试图靠近他时,他便率先拥抱了我。

我说,我们应该时常这么抱一下,你觉得呢?

他连连点头,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外星人拽了我一下,我回过头告诉他,不会有事的。

这艘宇宙飞船是一个巨大的太空游轮,在星光的环绕中缓慢航行。星空在我们的头顶,也在我们的脚下。这样的景象算不上很奇妙,因为你在地球上也同样可以看到——当海面足够平静,能够像一面镜子那样映出星空的时候,船就飞在了天上。

我又一次安抚了外星人,然后郑重地走向舰长:能让我试试看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让出了操作台。

屏幕上有个红点在不停地闪烁,在蓝色的主控界面上异常地显眼。我指着它,看向舰长:就是这个东西吗?

舰长点点头:你有办法把它清理出去吗?

我说,或许可以。

这艘游轮有一个宏伟的信息系统——我之所以用“宏伟”,是因为他们用信息系统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时空——它与地球人的概念中的信息系统已经不是同一种东西了。

在这个虚拟时空中,所有的数据组成了一个文明社会,有着自己的秩序与自然规律,在一个有众多房间、每个房间代表着不同功能的房子里井然有序地运转着——就像我们的宇宙,也在某些规律的约束下运转。

而那个闪烁的红点,用通俗的话说,它是一个病毒——或者说,是这个虚拟时空的入侵者。

我们不知道它从哪来、它的目的是什么,但它一经出现便伴随着安保系统的全线崩溃。所有的杀毒软件失去控制,开始攻击正常运行的程序、删除重要的系统文件。于是舰长不得不下令将安保系统锁死,而重新恢复则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说,既然我们可以把这个系统当做一个时空,那我们就是存在于这个时空之外的“上帝”,而对于上帝我们已知的是——我们从未真正知道他是否存在。因为即使他存在,他也不需要被我们知道。

舰长有些迷惑:你的意思是?

我指着那个红点所在的区域:如果上帝存在,他也一定不是借助使者去掌管宇宙,他本身就是规律的弹拨者。而我们也可以利用这个虚拟时空本身的一些功能去清除入侵者,比如说——这里是照明系统?

他点了点头。

我说,看来它喜欢光明,那就把灯都关掉。

舰长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们可以把整个系统变成一个鬼屋!

我说,没错。

我们关掉了所有的灯光,飞船上顿时陷入一片漆黑。那个红点的闪烁变得急促了一些,它不停地在暗掉的照明系统中游荡,像一只乱了阵脚的昆虫。

在照明系统区域,能够利用的功能只有光明与黑暗,但仅仅是黑暗并不能将入侵者驱逐出去——我们应该令它感到害怕。

我思索了一会儿,想到一个办法:保持其它的灯光关闭,只在黑暗中点亮一盏小灯。它的亮度必须很低,不足以照亮周围的区域,仅仅能够标示自己的存在。

舰长还在疑惑,但外星人更快地明白过来,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黑暗中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白光,在这个亮斑衬托下,背景的黑暗不仅不会被照亮,反而会显得更暗。这时候,亮斑正后方的区域是完全隐没于黑暗中的,它比凭空而来的黑暗要更神秘、更不可见。如果单纯的黑暗只是一种平静的黑暗,那么当加入了这个微弱的亮斑以后,黑暗就带有了某种蓄势待发、暗潮涌动的意味。

那个红点瑟瑟发抖了一会儿,飞速地冲出了照明区。

它在那个虚拟时空中横冲直撞了一阵,最后停留在了一个椭圆形的区域里,上面写着“康复区”。

我问舰长:这是什么?

舰长说,这是用来治疗星际超远程航行引起的各种心理疾病的地方。

我有些纳闷:这种事情不是应该由专门的心理医生来做吗?你们也可以用系统完成?

舰长点了点头:这实际上是一个情绪触发系统,只要将意识与系统对接,就能自动生成任何一种特定的情绪。

于是我说,舰长先生,想象一下,您的飞船遭遇小行星,机身严重损毁,您不得不弃船逃离。然而您很快发现,逃生舱正在坠入黑洞,推进器损坏,氧气还有十分钟即将耗尽。在这种情形下,您会感到怎样的恐惧、悲伤与无助?

舰长说,我无法想象,只希望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我说,情绪触发系统能否产生这样一种情绪?

他们按照我的描述操作了一遍,那个红点的闪烁变得更为急促且无规律了,像是一个不安跳动的心脏。

舰长说,恐惧的剂量是被严格控制的,只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了。

我想了想:那先不使用恐惧,给它来一个大剂量的快乐,就像和最喜欢的人在游乐场疯玩了一整天的那种——我猜快乐是不限制剂量的吧?

经过一番操作,红点的闪烁变得欢快且富有节奏了。就在这时,我在操作台上拍下了一个倒置按钮,所有的快乐重新被最大剂量的恐惧与悲伤替代。

这一瞬间的转换就像坐过山车一样,红点再一次痛苦地冲出了那个区域。

外星人过来拉了我一下:差不多得了,你不觉得它现在就像一颗被用作感官试验的大脑吗?

我摆摆手:这就是一串没有生命的二进制代码,我能把它怎么样?

这时,那个闪烁的红点竟然冲进了被封锁的安保区,由于安保系统异常,所有的安保程序都在此起彼伏地闪烁着红光,瞬间将那个作为入侵者的红点隐没在其中。

舰长说,虽然安保系统异常,但它们仍然具有攻击性,只要我们有办法识别出真正的入侵者,就能锁定攻击目标并将它清除。

我看着那一片此起彼伏闪烁的红点,注意到它们闪烁的频率各有不同。我猜想,在那个虚拟时空中,这些程序是否也会像人一样互相沟通?

我说,能否把这些闪烁的红点翻译出来?你知道的,就像摩尔斯电码一样。

舰长说,可以。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行翻译,它们真的在彼此交谈。此时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拥挤的大厅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所有的谈话声混杂在一起,信息量铺天盖地,而我需要从中分辨出最可疑的信息。

我注意到,有个红点看上去异常愤怒,总是不停地说着具有攻击性的言语。

于是我说,这个入侵者刚刚从前两次噩梦般的经历中脱身,我们把整个系统变成了一个鬼屋,令它感到十分恐惧。但是安保系统的设置里应该是没有恐惧的——在这里,恐惧会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那就是愤怒。

于是我们在系统里输入了一条指令,锁定了最愤怒的那颗红点。

所有的安保系统开始对它发动攻击,很快清除了入侵者。

而就在同一时间,我感到眼前一黑。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外星人的飞船里,头上接着一条长长的数据线。

我说,你看到了吗?

外星人点点头:看到了。

是的,我刚刚想起来了,那个红点不是别的东西,是我自己。这解释起来有点困难——我们把意识上传到系统中,然后入侵了他们的系统。在摧毁了防火墙之后触发了二级安保,这个程序不会直接消灭我们,而是构建了一个虚拟现实,让我们以为自己身处现实中——就像我刚刚经历的一样——然后让我作为这艘飞船的旅客,帮他们想办法去消灭那个入侵者,也就是我自己。

我说,这招太厉害了,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我害怕什么。幸好我还想象了一个你在旁边拉住我,不然我肯定会把自己玩死。

外星人点点头:是的,多亏了你把灯关掉,我才能在黑暗中潜伏进去;在他们快要发现我时,你打开了一块亮斑让我藏在后面。你对于情绪触发系统的使用也证明了那个猜想——哪怕痛苦的剂量受到严格控制,如果在大剂量的快乐之后立即使用,也能够达到酷刑的效果。同时你还调出了安保程序的日志,上面清楚地记载了这座移动精神病院是如何虐待患者的。

我说,证据你都保存下来了吗?

他点点头:就像计划的一样。

我和他击了个掌。


【完】


第三十一章,瘦朋友


外星人在我家电视上点播了一部《异形》,一个人吓得哇哇大叫。

我嫌他太吵,过去把电视关了。

他说,你们地球人对外星生物的想象都这么可怕吗?

我说,人们对自己不知道的事物都会感到害怕。

他挠挠头:可是你不是写你班上三分之二的人都被外星人绑架过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哦我瞎写的,那是因为我讨厌他们,希望他们从地球上消失——但是没想到最后从地球上消失的人是我,人生就是这么充满了戏剧性。

他说,所以,地球人还没怎么见过其他星球的生物?

我压低了声音: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就行了——地球人还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是宇宙的唯一呢。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把包背在肩上,一边整理外套一边叮嘱他:我要出门了,你自己在家玩儿吧。看点动画片,别再看科幻片了——地球的科幻片一半会让你发笑,另一半会让你大叫。

我把两只手合在一起,十指张开,手腕对着手腕,朝他做了一个抱脸虫的形状。

外星人又吓得发出一声惨叫。

我笑个不停,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后悔了,因为这直接导致这家伙今天非要跟着我——他说什么也不肯一个人呆着,并且坚持认为我家沙发下有抱脸虫,抽屉里有抱脸虫,饼干桶里有抱脸虫,冰箱里也有抱脸虫。只要我一离开这个家——照他的说法——它们就会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扑向他。

我很冷静,我一点都不想打人。

 

我在外面找了份兼职,给一个初中生补习数理化。

出来开门的是她父亲,他热情地请我们进去,给我和外星人都倒了茶。

初中生走过来,挨着我坐下:小姐姐好。

她不肯叫我老师,一直小姐姐小姐姐地叫,我纠正了几次无果之后放弃挣扎。

我说,上次推荐给你的科幻小说看完了吗?

她点点头:看完了,但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我说,没关系,等我们讲完今天的内容你就明白了。

外星人在一旁睁大了眼睛:还能这样的吗???

我冲他嘘了一声示意他闭嘴,然后开始给初中生讲课。外星人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觉得太简单了,于是和初中生家里养的猫唠起来。

我们戴着翻译器,可以听懂那只猫说话。我专注于给她讲解那道三角函数题,但他们的聊天还是有三言两语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那只猫对外星人说,做个交易吧,你去把右边最上面那个抽屉里的妙鲜包拿给我,我就让你摸五分钟,怎么样?

外星人说,所以不拿就不可以摸吗?

猫打了个哈欠:嘛,也不是不可以,难得有一个人能听懂我说话,我告诉你个秘密吧。我们打算发动一场战争,已经和附近五百米内的猫都商量好了,我们要把狗赶出这个小区,然后占领所有的电线杆。

外星人说,好厉害,有什么详细的计划吗?

……等等,你干嘛听得那么认真啊。

猫说,下周日早上会起雾,我们可以在雾气的掩护下发起行动。狗在早上会出来大小便,是最无防备的时候,容易偷袭成功。

外星人都开始鼓掌了:太厉害了,你还会看天气啊。

猫说,铲屎的小家伙晚上做梦会说到天气,好像在跟人聊天一样,通常都聊得挺准的。

嘎嘣一声,我在房间里把自动铅笔芯写断了。

初中生说,小姐姐,写慢一点。

我实在无法忽视刚才那句话,于是放下了笔:你晚上会说梦话吗?

她看起来很疑惑:我睡着了,所以不知道呢。

我又问,你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她看着我,紧张兮兮地问了我一个问题:小姐姐,你给我推荐的科幻小说里,外星人有好有坏。如果我真的遇到他们,应该如何分辨呢?

我吓了一跳:你遇到了什么?

她犹豫着是否要告诉我,但我命令她必须说,并保证不会告诉她爸妈。她还是有些为难,斟酌再三,最终同意把秘密告诉我。

她说,我最近一直在跟一个人“交流”。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本人,我是说,没有真实地见过。他总是通过脑电波和我见面。

我说,你能把他的样子画下来吗?

她点点头,找来一张纸,画出一个瘦瘦长长的人形,没有五官。

我被这张画吓了一跳,它让我感到非常不适并且联想到很多不好的东西。我冲到客厅把正在和猫聊天的外星人一把抓过来。

我拿起那张画给他看:这绝对不是地球生物,这东西在用脑电波和我的学生交流,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这事不能发生。

外星人说,放轻松,他未必想干什么坏事呢。

我说,我不管,我必须和他谈谈。但他只和她产生联系,我需要用你那个梦境共享装置。

外星人点点头,把东西给了我。

我见到了那个生物,他细细长长的,站在一团雾气里,我再次觉得他长得非常像SlenderMan——这是我所有不安中最大的一个不安来源。

我一开始感到有些害怕,后来我提醒自己在学生面前不能露怯,于是壮着胆子和他对视起来(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猜他应该在看着我吧)。

我说,你好,你找我的学生有什么事吗?

初中生提醒我:小姐姐,不用这么严肃,他真的只是每天和我聊聊天气,提醒我带伞之类的。

瘦人(我决定暂时这么叫他了)点了点头:我的飞船在地球坏了,需要两周才能修好,所以我就随便找个人聊聊天。我没有其他的打算。

我说,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呢?

他摊了摊手:我没有办法证明,但我今天晚上就能修好飞船了,你下次来给她上课时可以问问她还会不会见到我。

初中生有些着急:啊,你要走了吗?

他说,是啊,只是短暂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她很失落:那你还回来吗?

瘦人想了想:你好好上课,说不定以后可以出去看看。

我没有问出个所以然,也不想打扰他们告别,于是象征性地警告了瘦人我会盯着他,然后率先从里面退了出来。

外星人说,你看吧,我就说没什么问题,是你大惊小怪。

我不服气:她还是未成年人,缺乏戒备心,也没有自己的判断力,要是随随便便跟着人家跑了那还了得?万一遇到不怀好意的家伙怎么办?

他看着我: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我顿时脸涨得通红:我是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不一样!

 

我们回到家里,我坐到电脑前继续写报告,外星人窝在沙发里看起了动画片。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很认真地跑过来问我:地球有那么多描写可怕的外星生物的影视文学作品,而且你明显对那个外星生物也有戒备,为什么你还愿意跟我玩呢?

我翻了个白眼:你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你的飞船停在我家阳台外面,你坐在我的沙发上吃我的纸杯蛋糕,对着我的电视哇哇大叫,我这时候考虑你对我有没有威胁,太迟了吧?

他并不死心:别不承认,你一定考虑过这个问题。要说别的我不敢肯定,但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的理智——别急着嘚瑟,它在这里是个中性词,至少绝不是个夸奖,因为你有时候真的很刻薄。

什么?难以置信。

我张了张嘴,发现我想说的每句话都只会印证他刚才对我的评价。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既然你都说了我刻薄,那我就告诉你啊!我的理由就是,你胆子这么小根本不可能干什么坏事!你看看电影里,干坏事的都应该像那样。而你呢?遇到点危险不往我身后钻就不错了。

他被我怼了,有些不甘心:那……那也可能是我故意装出来的啊!你要是那么理智就好好想想,这个理由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我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知道吗?那我可提醒你,真正的理由你不会喜欢的。

他点点头。

我叹了一口气:好吧,其实也不难想,你只要站在我的角度思考一下就会明白——我不是信任你,也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是值得信任的。你善意与否、你对我是否有威胁,都不是我需要在乎的事情,它们与我的诉求不相关。

他果然变得有些困惑。

我笑了笑,拉起他,回到飞船,发动引擎,开到了太空中的某处。

接着,我让飞船行驶在一个特定的速度,使我们能够与窗外那个物体保持相对静止。

一辆红色的特斯拉跑车,漂亮的流线型车身划破漆黑夜空,繁星点缀着驾驶员的面罩,安静无声地在那条叫Milkyway的大道上疾驰而过——这里的星星比Broadway可多多了。

我们用无线电与它接通,不一会儿,船舱里响起了DavidBowie的《Space Oddity》。

我说,听完这首歌,你觉得Major Tom为什么会失联?

他皱了皱眉:他的飞船坏了?

我摇头:这只是表象。当然,很多人对这首歌有不同的解读,真相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只说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我看来,MajorTom是自己逃走的。他考虑后果了吗?他肯定考虑了,但仍然无法抗拒宇宙的诱惑。对于地球人来说,宇宙太神秘、太有意思了——我们看着天上的星星,向往着那些可能自己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地方,这种终生被困于某处的绝望你能理解吗?我从小就觉得,如果能让我亲自去到另一个星球,去看一眼另一个文明,哪怕下一秒就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因为如果我不去太空,我最后也是会死的。但我如果去了太空,我就和别人死得不太一样——所以你再仔细想想,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地球人,我最多能从你这失去什么?而我已经从你这得到了什么?这一切,与你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有关吗?

他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

我接着说:退一万步,哪怕你是来侵略地球的,这也与我无关——离我们最近的恒星系也有四光年而且没人愿意呆在那儿,所以但凡有外星生命出现都一定是远道而来,这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更不用说你们都能通过超空间跳跃,轻松去到这个宇宙的任何地方,而我们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这个星球到底谁是头儿。所以就算你是恶意的,在这种悬殊的差距下,我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事情的结果。你问我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你知道了——我当然思考过,我连最坏的结果和比那更坏的都想到了。但是你猜怎么着?我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和你出去玩,我的理智与情感都同意这个建议。

很难形容外星人脸上现在是种什么表情,他十分震惊但又似乎预见到了这个结果,很悲伤又带着些庆幸。我无法把它们一一对应到我刚才的话语中——也许正如他所说,我理智到有些刻薄了。

我说,我提醒过你,你不会喜欢这个理由的。

他突然笑起来——他明明没哭,但不知怎的给我一种破涕为笑的感觉——走过来抱了我一下,然后对我的坦诚表示了感谢。

我一时有些不习惯:你会因为我这么思考而讨厌我吗?

他摇头:我既不喜欢这个答案也不讨厌这个答案,因为它是纯理性的思路,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想。

我又说,你会因为这个答案感到受伤吗?

他点点头:有一点。我相信,如果你不去思考这些问题,只是单纯地想和我出去玩,我一定不会感到受伤。但我仍然觉得思考是有益的,而你正是会思考所有能想到的问题,无论它们多么奇怪或者刻薄……这才是你啊。

我感到很愧疚:现在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了,你还愿意和我一起玩吗?

他点点头。

我很感动,拥抱了他。

他说,只是请你以后尽量不要怼我,而且你除了我以外是不是也没什么朋友了?

我说,不要说得好像你有朋友一样。

他想了想:我跟那只猫还挺聊得来的。

我一把推开他:你去找它玩吧!用你的超空间跳跃飞船带它穿过三个街区,它会很乐意去那里找回它的蛋蛋。

 

【完】


第三十二章,放羊

张飞,就领居家那只白白胖胖的萨摩耶,又跑来我家蹭吃蹭喝了。

有时候我很难分清它与一只羊的区别——它白白软软很温柔,喜欢亲亲抱抱,从不咬人,即使被批评也会笑嘻嘻地咧着嘴。但这个山一样的大块头害怕的东西着实有点多——邻居逼迫我像背菜名一样把那份长长的名单倒背如流,这才放心把它交给我照看。那份名单包括但不限于松鼠、拖鞋、楼下的吉娃娃二柱子、街边日料店的橘猫桥豆麻袋、Sia的所有歌,还有主持人是秃头的电视导购节目。

我每次在小区里碰到邻居遛着张飞,打招呼都是这样的:老张,又放羊啊?

在老张热切的注视下,我冷漠地盯着那张记仇名单:哦,那你告诉我它不怕什么吧。

老张挠了挠头:嘿嘿,你问住我了。

嘿你个大头鬼。

我知道张飞不怕什么,它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稍微想起来自己是狼的后代这么一件事。哪怕作为一只萨摩耶它也太挑食了一点,这都是老张惯的——它只吃肉,不吃蔬菜。它会把牛肉里混入的西蓝花一颗不差地叼出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像在对我示威。我尝试把胡萝卜和白菜剁碎了,强行和肉拌在一起,它就站在饭盆跟前冲我眨巴眼,一副委屈得要哭了的样子但并不掉眼泪。

每当这种画面出现,我的脑子里就飞速掠过无数充满戏剧性的场景,有严刑逼供的,有宁死不屈的,有【我家太穷揭不开锅只能忍痛给爱犬服毒】的,有“艾德·史塔克,你认罪吗?”

不不不,等等,这条狗在用眼神试图击垮我的防线!

我说,爱吃不吃,饿死拉倒。

张飞冲我汪地一声:超喜欢你!

呵,狗。

这时我灵机一动,揪住了在我冰箱里翻箱倒柜的外星人突然发问:有没有那种只有素食的星球?

他嘴里还嚼着火腿片:哈?你突然想吃素?

我点点头,瞟了一眼张飞,它并没有听出我们的谈话与它有什么关系。

我说,我之前在一本书上看到,偶尔吃一餐全素食,对健康有好处。

外星人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等我找找,应该有的。

我们坐上飞船向目的地进发了,我当然带上了张飞,傻乎乎的萨摩耶还以为我们要带它去公园吃烤肠,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什么。

那是一颗绿油油的星球,表面覆盖着广袤的农田和果林,在太空中看去就像一颗发光的祖母绿宝石。飞船降落的气流掀起层层麦浪,质感看上去比张飞的绒毛还要柔软。

那家餐厅就坐落在田间,一幢像玩具一样精巧的小木屋,里面果不其然只提供素食。

我们一人点了一份覆盆子燕麦饭,配上新鲜摘下的奇异果打成的果汁,还有蒜香茄子、甜甜的卷心菜色拉和香草烤土豆。

无论是看上去、闻着还是吃起来,这一顿饭都棒极了。

在壁炉里燃烧的果木散发出的香气中,我们享用了非常满足的一餐,餐后甜点则是点缀了特制酸橙果酱的山药泥蛋糕,令人回味无穷。

外星人说,原来素食也可以做得这么好吃啊。

我看了看张飞,它正对着一颗卷心菜吐着舌头无从下口,时不时用鼻子去拱一下,仿佛那不能称作一个食物。在发现它确实是给自己准备的食物后,它整个狗委屈得要拧出水来。

吃一片菜叶子能把你怎么样?难道你会真的变成羊吗?

我彻底放弃了对张飞的说教,转而欣赏起架子上摆放的木雕。

就在这时,张飞突然站起来,警觉地竖起耳朵。接着,店老板风风火火地操起墙角的锄头冲了出去,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我和外星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也向门外跑去。只见绿油油的麦田不安地翻滚着,老板站在飞船降落的气流中,稳稳地抓着他的锄头。

从那艘巨大的飞船上下来了一小队人,穿着统一的制服,面无表情地向这边走来。

老板将锄头横在胸前,作出防御驾驶,整个人十分警觉。

那些人来到我们跟前,为首的对着老板打量了一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吹着他的小胡子都动了起来。

老板说,请你们离开,这里不欢迎你们。

小胡子又冷笑了一声:您怎么就是想不通呢?要知道我们提供的拆迁费够买好几十个你这样的小破田地了,拿着这笔钱去干点啥不好?

老板挥了挥锄头,小胡子吓得后退了两步。

老板说,我们是不会把这颗星球让给你们造工厂的。

小胡子连忙纠正他:是矿场,用来挖矿的。你们星球的土地下有一种十分罕见的矿物,可以用来造飞船、造武器,而你们却在上面种田!简直是无法原谅的浪费!

老板说,我们没有浪费,正是这种矿物让植物生长得异常健壮。

小胡子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您真幽默,或许您相信健壮的卷心菜能带您飞上太空?

老板面不改色:你的工厂里每天会造出上万艘宇宙飞船,但它们就算飞遍整个宇宙也不会找到这么甜的卷心菜。

小胡子一时哑口无言,生气地瞪着老板和他的锄头:我现在还在和您谈条件,如果您不愿意谈条件,我们就只能用别的办法解决了。

老板面不改色:谁怕谁。

这时我看不下去了,走上去对小胡子说:您为什么不先尝尝这里的蔬菜再做决定呢?

小胡子粗鲁地瞪了我一眼:植物能做出什么好东西?照我说,要不是地底下那些珍贵的矿物,这颗星球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外星人说,要不我们打个赌,您说出一种食物,我们用这里的食材来制作,如果能做出来,您就保证永远不再打这颗星球的主意。

眼瞅着他要给自己挖坑,我连忙上前补充:但是这种食物的名称里不能含有“肉”或者与肉有关的词汇。

张飞在麦田里打着滚呢,听到“肉”这个字,一股脑地站起来流着哈喇子。

小胡子接受了这个提议,托腮想了一会儿,指着我:你从哪来?

我说,地球。

他点点头:我去过地球,吃过你们一种食物令我印象深刻,如果你能做出来,我就保证再也不靠近这颗星球。

那么,食物的名字是?

他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披萨。

我一开始觉得这个题目不难,虽然通常披萨上会铺很多肉,但我也吃过全是水果的夏威夷披萨,用这里现有的食材应该可以办到。

于是我拉起老板和外星人向厨房跑去,给他们分别分配了任务。

我仍然有些不安,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细节,因为小胡子看上去不像是能让我随随便便蒙混过关的人,这题应该没那么简单。

我一边和面一边想,就在我快想到的时候,外星人发出一声惊叫。

他看着我,眼神十分不安:你知道,披萨之所以为披萨,能够与普通的烤饼区别开来,最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是什么吗?

我想了一会儿,睁大眼睛。

芝士,会拉丝的芝士。

他又说,你知道芝士是怎么来的对吗?

牛奶。

他点点头:这是一颗素食星球,只有农田,没有牧场,这意味着……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意味着没有牲畜,也就没有奶。

我们发了一会儿呆,他率先说:别慌,我敢肯定我们能在这么大一个星球的某处找到一头牛,没有家养野生的也行。

我摇摇头: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而是如果我们这么做了,就刚好印证了小胡子的说法——植物能做出什么好东西?

外星人开始慌了:那怎么办?

老板仍然气定神闲:年轻人,多开动脑筋。

话说回来你的星球就要被人挖成马蜂窝了你居然一点都不着急的吗。

我说,一定能想到什么替代的办法,不一定非要用芝士。

经过一番思索,一个绝妙的主意找上了我。我一拍脑门,拽着外星人往另一个方向的海滩跑。

他在后面吃力地跟着我:我们要去干啥?

我说,来不及解释了,你帮我找个梯子。

他说我上哪给你找梯子?

我说,年轻人,开动脑筋,想想办法。

等我们拿着需要的食材回到厨房,老板已经把水果切好铺在了面饼上。我在厨房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袋东西,那正是我需要的。现在所有的食材已经备齐,我们开始正式制作披萨了。

小胡子不耐烦地等在外面,无聊地给张飞梳起了毛,一边和它交流肉有多么好吃。张飞虽然很同意他的看法,但它始终只会说一句“超喜欢你”,于是这能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交流还有待商榷。

等待披萨烘烤的时候,我把张飞叫了过来,想最后试着喂它吃一片卷心菜叶,但仍然被它拒绝了。

唉,做一只自由的狗吧。

烤炉发出“叮”的一声,披萨烤好了。诱人的水果香气混着新鲜小麦磨成的面粉味道扑鼻而来,还有另一种独特的温润的香味,是我用来代替牛奶的浓郁味道加入的材料。若不是它是关系到一整个星球命运的答卷,我们早已抢着将它分吃干净了。

我用切面包的刀具将披萨切开,端到小胡子面前。他满腹狐疑地看了它一眼,伸手拿起一片披萨。

一根长长的拉丝,牵着这片披萨与相邻的两片,他不得不努力地将手抬高才把它们扯断。他难以置信地吞了一口口水,在披萨尖咬了一口。他完全呆住了。

外星人看答卷已经交上,悄默声地过去偷了一片来吃,咬了一口之后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小胡子吃光了手里的披萨,又从盘子里拿了一块,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他说,这个拉丝,怎么办到的?

我笑了笑:你如果吃过地球各个地方的美食,一定不难猜到。实际上,会拉丝的食物有很多很多种,芝士并不是唯一的一种。

他吃着披萨:别卖关子,快说。

我说,这是糯米糍。

小胡子呆住了。

我解释道:多亏了这个星球特殊的地底矿物,使得这里的糯米能做出更有黏性的糯米糍,效果就跟芝士的拉丝一样。

他又吃了一口:那这个浓郁的奶味,是怎么回事?

我说,那是椰浆。

如果你吃过东南亚菜,会发现很多食物里都有一股浓郁的奶味,因为他们很喜欢使用椰浆。椰浆不仅像牛奶一样浓郁,还有一股清甜,加入咖喱能够很好地中和辛辣的味道。我把椰浆拌到糯米糍里,而水果又提供了些许奶酪会有的酸味,就做出了这块全素披萨。

小胡子点点头:看来我之前对于植物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它们确实能做出很多好东西——你成功了,地球人,你拯救了这颗星球。

我说,是的,用一块披萨。

小胡子转过身,指挥他的跟班撤回飞船,又摸了摸张飞毛茸茸的脑袋:最英俊的家伙都得吃点素,你是不是最英俊的?

张飞汪道:超喜欢你!

我们目送着小胡子的飞船离开,麦田里又掀起了一层层绿色的浪花。老板给我们端来了甜甜的麦草汁作为感谢,张飞仍然不吃卷心菜。

老板说,你做的披萨真好吃。

我说,是这里的食材好,如果用其它地方的食材我绝对做不出这样的披萨。

老板点点头:以后我可以卖这种披萨吗?

我说,当然可以,记得在我的基础上多加改良,我刚才做得太匆忙很多地方都不完善。

老板说,放心吧。

我们离开了那颗绿油油的星球,回到了我的蓝色星球。张飞撒着欢跑向它的食盆,里面还有它离开前拒绝吃下的胡萝卜白菜拌牛肉,这会儿它吃得狼吞狗咽地。

呵,没有失去就不知道珍惜。

外星人说,其实完全不用这么费劲,我们有一种催眠装置可以让它吃下蔬菜。

我眼前一亮:是不是那种……能让它以为自己是一只兔子的……

外星人说,我指的不是那种,虽然确实有,但我们轻易不会用这种东西,毕竟我们不是地球无聊科幻片里的变态外星人。

张飞摇摇尾巴,从饭盆里抬起头:超喜欢你!

 

【完】


第三十三章,无故事王国

外星人今天出奇地安静,我在电脑前整整坐了一天,他一次也没有来烦我,甚至连电视也没开。我赶着一份报告,会突然因为太安静了而怀疑他是否还在。每到这时候我就叫他一声,他倒是每次都答应。

我很好奇他在做什么,但眼下这份报告十万火急,于是我想,这不挺好么?

我在临近傍晚的时候终于将报告交了出去,看着电脑的关机画面,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决定去看看这家伙一整天都在忙些什么。

当我来到客厅的时候,他正窝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眼睛一眨也不眨的。茶几上的冰激凌吃了一半,已经完全化掉了,看上去他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之后就再也没记起过它。

对于一整天都在工作的我来说,这个画面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撸起袖子,狠狠地把他从沙发上揪起来: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前任室友,她能好几天坐在同一个地方动也不动——除了动动手指发条微信让我给她带饭——这是不对的,你不能从几百万光年之外的星系赶过来就为了坐在沙发上看一天手机。

他一边挣扎一边继续盯着手机,好像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长在了屏幕上。我拿他丝毫没有办法,于是凑过去想瞧瞧他一整天都在看些什么。

他好像在读书,该死的,我完全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这时我才想起来我的翻译器没有打开——他开着翻译器,所以我们之间可以交流,但当我需要理解来自他以外的信息时,我就需要自己的翻译器。

但我没有急于打开它,因为我发现屏幕上的那种文字很有意思——在翻译器的帮助下我可以很快理解这些文字的意义,但当我不能理解它的意义时,它们对我来说就是一串图像而非文字,我自然就更多地注意到它们的形状了。

这是一种神奇的文字,每个字都是完美的轴对称图形,像镜面反射的示意图一样,不禁让人怀疑发明这种语言的人是不是个稍微有点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者。

随着外星人的阅读进度,他开始往下翻页,我随后便注意到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并不是每个文字都是轴对称图形,甚至可以说,轴对称的文字在这种语言中只占很小的比例。

我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外星人立刻开始抗议。我前前后后查看了几页,发现只有那一个段落的文字全是轴对称图形。

我指着那段文字: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脸迷惑地摇摇头:不明白,看着像是一段喝醉酒之后的胡言乱语,完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我说,你知道这段文字全是轴对称图形吗?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我之前都没有注意到。

我稍微问了他一些问题,得知这是一篇在全宇宙广受好评的连载小说,在即将写到高潮部分的时候,作者突然停止了更新。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它不会再更新的时候,作者突然又奇迹般地上线开始更新了。他对于自己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都没作出任何解释,只是一篇一篇地发出小说的后续部分,然后便不再发言。

我顿时有些兴奋:说不定答案就在这段文字里——它看似毫无意义,也许是因为我们看的方式不对呢?或者说,是我们看的方向不对?

他点点头:所有的文字都是轴对称图形,这就意味着无论正着看还是反着看,它们长得都一样。

我们迅速进入了某种像是寻宝游戏一样的兴奋状态,为了更便于找到线索,我将这篇文字打印出来,整整齐齐地平铺在桌子上。

这会儿我也打开了自己的翻译器,发现这段文字无论是它本身还是与上下文联系在一起,全都无法理解。它看上去就像是【他们升起船帆,开始向着目的地远航——了不起的混账蚂蚁踢踏舞——随着地平线的靠近,船员逐渐丧失了意志】这样如同在电视上突然换台又迅速切回去的感觉。

虽然我仍然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但我看到轴对称图形的时候总想把它对折起来试试看。

于是我们这样做了,我们把相邻的两个字各取左右半边并拼成一个新的字,组成一个短了一半的句子,随后发现这仍然是个没有意义的句子。

初次尝试以失败告终,但我们并没有气馁——我拿起第一页纸,将它翻过来对着灯光,心里想着那些轴对称的文字。我一边在脑海里想象将每个字对折的画面,手上也下意识地将那张纸折起来。

当我将它再次放在灯光下时,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外星人还在一旁托着下巴分析,我已经飞快地将那堆纸张扔进垃圾桶,然后重新将整篇文章整理打印了一次。

他说,你们地球人都这么浪费吗。

我摇摇头,让他帮我一起将打印出来的纸张对折,并告诉他:那段全是轴对称图形的文字,并不是在提示我们折叠那些字本身,而是要折叠整篇文章!在第一次打印中,我只将文章标题做了居中处理。当我对折那张纸的时候,标题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重合在一起,竟然变成了一个新的字!于是我重新做了排版,只保留每段话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并将它们全部居中排列。现在我们只需要把它折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对折完所有纸张后,我们得到了一段有意义的话。

【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们以为我没有发现。请救救我,文章里有线索。】

我们的嘴张成了O形——这段文字是用另一种鲜有人知的古老语言写成的,若非有这个可能是全宇宙数据库最丰富的翻译工具,我们绝不可能看懂它。

一种语言被折叠重合后能够形成另一种语言,这个宇宙无时无刻不在给我带来惊喜。

外星人变得有些不安:我觉得他有危险。

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有人需要通过这么复杂的手段、这么鲜有人知的语言来传达求救信号,他一定处在某人的密切监视中。

一个人如果求救,那么他首先必须提供一个地点——文章中肯定有标示地点的信息。但是由于在宇宙中标示一个地点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它们又可能被隐藏在很多种意象中,所以在找到它之前,我们很难想到自己真正在找的是什么。

我们重新开始读这篇文章——它提到一个永夜的岛屿,因为时刻被飓风环绕,只有最坚固的船只才能抵达。但岛上的人能够透过飓风看见外面的三座灯塔——那些灯塔是移动的幽灵,它们不停地绕着岛屿旋转,塔顶的灯光有规律地闪烁着,此起彼伏。

我们同时脱口而出:有规律地闪烁。

在宇宙中,确实有那么一些会“有规律地闪烁”的东西。实际上,这种东西就和灯塔的意象一样——它们并不闪烁,只是由于自身光源在不停地旋转,这时如果站在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一遍一遍地被它的光束扫过,看起来就像它在闪烁一样。

是的,脉冲星。

文章里详细描述了这三座灯塔的相对位置及它们交替闪烁的频率——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作者所在的地方能够看到这三颗脉冲星,并且它们闪烁的频率成一个特定的比例。

这极大地缩小了搜寻范围,但仍然不够小。我们再次回到文章中寻找线索,这次我们注意到了这个被飓风环绕的永夜岛屿。

外星人点点头:永夜,就是潮汐锁定吧,作者所处的位置刚好是背对恒星的那一面。至于飓风,如果特别强调为一个线索的话……

我说,气态巨行星?

外星人一脸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看我。

我马上意识到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当然知道气态巨行星上面不会有人!但是如果它有一些卫星,那么……

他很困惑:可他写得就好像自己真的在那个地方一样。

我说,因为这是小说!你描写的地方你并不一定真的要去过,文字就是用来帮我们达成无法实现的梦想的。如果我们要找到这颗卫星,就必须先找到它的行星。既然作者想象了这颗行星的样子,我们不妨也抛开常识,将自己代入他的想象中——假设我们真的是生活在这颗气态巨行星上的生物,我们会看到什么?

但是外星人又摇了摇头:可是,气态巨行星之所以会形成飓风,就是因为自转极快。而潮汐锁定,则是由于行星自转被恒星逐渐拖慢,直到自转周期与公转周期同步——这意味着这颗行星的公转也非常快。这么快的公转,它必须离恒星非常近才行。而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是行星本身还是它的卫星,上面都不可能有人的。

我想了想,看着外星人:如果他说的永夜根本就不是潮汐锁定呢?如果他只是看不到太阳呢?你试想一下,如果你身在一颗气态巨行星上,它厚厚的大气层就会遮住可见光,这可不就是永夜吗?

他说,可他都能看见灯塔的光芒,怎么会看不见自己太阳的光芒呢?

我说,因为他不是真的“看见”——脉冲星辐射出的强电磁波说不定可以穿透厚重的大气层,被上面的人们接收到。

他点点头,将三颗脉冲星的相对闪烁频率输入飞船系统中。经过一番搜寻,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匹配的结果。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我注意到了文章里另外一个不起眼的比喻。

我指着那两个字给外星人看:他说灯塔是闪烁的【幽灵】,这是不是说,这三颗闪烁的脉冲星其实已经毁灭了,但是由于它们距离他的星球太过遥远,它们很久以前发出的射线还在源源不断地抵达——恒星已经死亡,光芒还在,可不就是幽灵吗?

外星人恍然大悟:脉冲星已经不在那里了,所以当前的数据库中找不到,我们应该从版本较老的数据库里搜寻。

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三颗脉冲星生前所在的位置,根据它们辐射范围的交叉点,我们很快锁定了一块区域。在这个区域中,我们找到了八颗气态巨行星。

外星人挠了挠头:范围已经很小了,挨个找一遍吧?

我阻止了他:作者提到他们是一个岛屿——能够形成岛屿一定在水面之上——这会不会暗示了这颗气态巨行星是能够浮在水上的?

他很快明白了我的用意,在数据库中调出了这八颗气态巨行星的平均密度,果然发现了唯一的一颗密度比水小的行星。

而这颗气态巨行星正好有一颗拥有宜居环境的卫星。

我们兴奋异常,赶忙在这颗卫星上搜寻起来,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它虽然宜居,但只有植物和水生动物,没有任何高等文明存在的迹象。

我这回是真的有些泄气了——我们破解了这么多谜题,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却发现它上面什么都没有。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只是作者一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了。

然而外星人突然看向那颗气态巨行星,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

我说,你醒醒,不可能的,你也知道气态巨行星上不可能有人。这只是作者的想象,他不是真的在这里,你忘了吗?

他喃喃地说,只有最坚固的船只才能到达。

我觉得他可能被这个寻宝游戏搞疯了:你可别告诉我,你这个小破飞船能通过气态巨行星的大气层?它能承受住那个风速和高压吗?

……等等,能吗?

他说,能啊。

卧槽。

他回答的语气就好像我问的是蚂蚁能不能上树之类的问题。

我傻不拉几地站在那儿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跑到工具箱里翻找起来。我找到一个电子显微镜,将放大倍数调到极限,对准了飞船内壁的某处。

我感到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肉眼看去并不光滑的内壁,在显微镜下却呈现出了一个完美的镜面。

我这才发现,内壁是被刻意设计成不光滑质地的。就像磨砂玻璃一样,它的表面有无数细小的凸起与凹陷,使得光线被散射,肉眼看去非常粗糙。但是在显微镜下,某个细小的凸起部分被单独放大了,随即呈现出它完美镜面的本质。

真……真的有啊……

这个飞船有多硬,《三体》已经告诉过我了。更可怕的是,它硬得不显山不露水。

我当时几乎吓得腿软——感情这家伙每次看我开船都慌慌张张的,不是怕别人撞到我,是怕我撞到别人吧?

我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突然也明白了这个连鹅都打不过的外星人,开着个小破飞船在危机四伏的宇宙里到处飞来飞去,却从来不带任何防身武器的原因。

你要能开着一个水滴到处飞,你也横。

我这就横了起来,放下显微镜撸起袖子,开着飞船向那颗气态巨行星进发。我们平稳地穿过了它的大气层,逐渐深入内核。此时虽然我们航行在空中,却更像潜入水底一样。

风暴裹挟着尘埃席卷着我们,却丝毫没有影响飞船的航线,我们像一根穿过海绵的绣花针——这是一颗蓬松的星球,考虑到宇宙的力量能够捏出黑洞、中子星这样致密的物质,这颗星球想必是用棉花糖机温柔地卷出来的。

它让我想到了土星,太阳系中唯一密度比水小的行星,有个漂亮的圆环,蓬松、虚胖,像一只条纹猫。

过了一会儿,一个微弱的信号从某个大气层深处传来。

这个信号太过微弱,不足以穿过大气层发送到外太空,只有像我们一样深入内部才能勉强接收到它。我们循着信号找到源头,发现一艘悬停在半空中的巨大太空飞船,它将自己夹在两扇打开的超空间传送门之间——风从一头灌入,然后通过超空间隧道从另一头离开,在两扇传送门之间制造了一个稳定的无风区域。同时由于它底部的反重力装置,使得它不会被行星引力吸入内核,能够稳定地悬停在这个几乎不可能悬停的位置。

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然而它却对我们打开了舱门,于是我们顺利登上了这艘飞船。而它好像知道我们的来意,开始依次打开某条通道的大门。我和外星人面面相觑,沿着这条通道来到了一个巨大的舱室。

舱室里有很多人,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引起一阵骚动。外星人拿出手机,打开那篇小说,向其中一人询问它的作者是谁。

那人领着我们来到舱室正中央,那里放着一个圆柱形的玻璃钢,里面有一颗大脑。

我们随后才得知,作者在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是这艘飞船上唯一会写故事的人。其他船员不能忍受寂寞,于是将他的大脑放在培养液中,通过刺激感官神经让他以为自己还活着,还能继续他的写作。

但是缸中的大脑发现了自己在缸中,于是通过故事向外界发送求救信号。

外星人说,你们不能忍受寂寞,为什么不离开呢?你们的技术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做你们想做的事。

那人说,因为我们是这里的囚犯,我们是被囚禁在这里的。飞船能够检测到所有人的意图,不会允许任何登记在册的囚犯离开。

我这才注意到,这艘飞船上的人全都穿着同样的服装。我一开始以为是船员制服,现在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穿的都是囚服。

按理说,囚犯是不允许与外界有联系的。但是因为这位作者写得太好了,连典狱长也欣赏他的故事,于是他被允许在公开的网络平台上更新自己的小说。

外星人说,你们应该尊重他的意志,他不想被装在缸里。

他们看起来很为难:那么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故事了。

我说,为什么不能有?你们可以自己写啊。

他们面面相觑:可我们不会写啊。

我说,为什么要会写?每个人都有些别人不知道的经历和知识,有别人想不到的想法。你们看着自己的同伴,他们对你们来说,难道是一个个毫无新意、无需探索的旧世界吗?难道你们去过他们曾去过的所有地方吗?在你们的脑子里,一定有一部分对于别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哪怕是见识最广的人也不能一眼看清。如果你们彼此交换自己脑中的那部分陌生,久而久之,每个人的世界都会变得丰富起来的。

见没有人表示出反应,我拍拍手:好了,谁想要第一个分享?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小个子怯生生地举起了手:我最喜欢听我的曾曾曾祖父给我讲他近距离观察黑洞的故事。

他的同伴立刻表示不信,讥讽道:能告诉我们,你的曾曾曾祖父长寿的秘诀是什么吗?

他冷静地回答了他的同伴:我说了,他曾经近距离观察过黑洞。

可以说是个不错的开始,他们终于同意将那颗大脑从缸中解放出来,而这也意味着这个作者会真正地死去。我们不忍心看着这样一幅画面,于是匆匆离开了那所监狱。

再次穿过那颗气态巨行星的大气层时,外星人有些垂头丧气,因为他好不容易才看到那篇小说的更新,但他却直接导致了它再也不会更新。

我拍拍他的肩膀:往好处想想,这位作者在全宇宙的读者并不知道是你干的。

他不服气:你也有份。

我摊了摊手:我只是个来自0.73级落后文明的普通人类,而你是开着强互作用力材质的飞船随意跨越超空间隧道的高阶文明。若是真的将这事捅出去,你好好想想,咱俩谁的嫌疑更大一些?

他一脸吃了哑巴亏的表情窝到一旁生闷气了,而我得到了方向盘,正思考着去撞点什么才好。

你说得对,我们这组合糟透了。


【完】


第三十四章,堡垒


有只小狗在我腿上不停地嗅来嗅去,它的鼻子冰凉而湿润。于是我蹲下去,顺着它的头顶轻轻抚摸它的毛发。它将竖起的耳朵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乖乖地冲我眨眼。它的皮毛从我指尖划过,柔软得像带着温度的丝绸,而毛发的尖端在阳光下泛着半透明的金色。

过了一会儿,它开始发出撒娇的呜咽声,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小摊贩。在那个搭着圆棚的小车上,美味的烤肠被竹签串着,插满了一整个稻草人,亮晶晶的油光正顺着竹签缓慢滴下。不一会儿,摊主又从烤箱里拿出一批冒着热气的烤肠,在上面撒上红彤彤的香料,猛烈的香气便如同一支欢快的乐队锣鼓喧天地向我们扑来。

小狗汪汪叫着跑向了摊贩,舌头上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爪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快的踏踏声。它拼命摇着尾巴示好,围着摊主不停地叫唤,终于得到一根烤肠。它叼着来之不易的食物,开心地摇着尾巴跑远了。

我看着小狗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回过头去,发现外星人正看着我。我过去拉起他的手,像悠闲散步的路人一样放慢了脚步。

我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对吧?

他说,我也发现了,但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发现的吧?

我说,因为太真实了,所有的细节都像被放大又放慢了一样呈现在我眼前,我即使不想注意到也不行——电影和游戏制作公司都喜欢这样,把细节故意放大给你看,生怕你漏掉了什么亮点,“瞧啊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超厉害”——然而在真正的现实中,上帝是不炫技的。如果你因为一时疏忽错过了什么那就是错过,不会因为它很棒就享有放慢时间和放大感官的特权,谁都有可能转瞬即逝。

他笑了: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上帝了?

我说,这只是个比喻,它可以指代现实世界的创造者。如果没有创造者——我倾向于没有——它就指代现实世界本身及其中一切的规律与可能性。

外星人点点头:而我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我能感知到电流。但是正像你说的,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至少这里肯定有个创造者——太急于炫技了,以至于系统负载过大。而且烤肠的香气也有一股电流味,我真担心他们的主机渲染不来这么高精度的细节。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可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来的了。

外星人说,我也是,也许是为了游戏的乐趣吧,我们以前也做过这种事。

我对他的猜测表示同意:也许要破解什么关卡才能走出去。

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我还是去买了一根烤肠来吃。它看起来实在是太诱人了,我敢说现实世界中一定没有任何一根烤肠的美味能够和它比——介于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是个爱炫技的家伙。

我没有外星人那么敏锐的感知电流的能力,所以我完完全全地享受了一份美味的零食,但他看我的表情就像是我正在啃一根电线的塑料封套。

我吃得很慢,几乎是细嚼慢咽,而它也没有让我失望——我的感官被放大了,一丝一毫的细节都被我完完整整地感知到,就连美味都被放了慢镜头。

然而我的美味盛宴很快因为一群人的闯入而被迫中断——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冲进这个巷子里,从我的手上抢走了我吃了一半的烤肠,粗暴地将它丢进一个小型可移动的焚化炉内。

我和外星人都吓了一跳,正想上去和他们理论,一名士兵却突然站出来开始宣读一张纸。

那是国王下的命令,全城消灭一切不完整的物体——吃了一半的香肠、少了个轮子的手推车、只剩下三分之二的葡萄酒等等,以及所有肢体不完整的残疾人。并且从现在开始,城内不允许暂时或永久性地出现任何不完整的物体——用通俗的话说,你吃香肠要么不吃,要么整个吞下去,不允许有半吃半没吃的状态。

士兵同时宣布,任何制造不完整物体的人都将被逮捕。

这是个虚拟世界,就算死掉的也只是虚拟角色,并不需要特别担心,但这个诡异的命令还是引起了我们的怀疑。我和外星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同意真正的线索可能就在国王那里,但首先我们得想办法见到国王。

于是我们决定将计就计,在那群士兵走向一个断了一半手掌的行人时,我们冲上去阻拦。

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外星人先抢走了他的兵器,而我趁机从旁边的马厩里拿来一桶水,哗啦一下全浇在焚化炉中,它不一会儿就冒着烟熄灭了。

英勇的举动招来了一通围攻,我们如愿以偿地被铐起来,准备押送到国王的宫殿里。

在返回宫殿的路上,外星人悄悄走过来拿手肘碰了我一下:刚才真是好险,如果他们把我们就地正法也不是不可能。

我说,不会的,因为焚化炉熄灭了,他们如果要杀我们,只能砍了我们的脑袋,而这就会使我们“不完整”——根据谕旨,“任何制造不完整物体的人都将被逮捕”。

外星人悄悄对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们不一会儿就到达了宫殿,国王高高地坐在殿上,他的样子很清晰,但每当我看向他的时候,我的视觉就会受到干扰,使我看到的东西无法真正被我看到。我悄悄地问了外星人,他也受到了同样的干扰。

也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其中一个设定吧——任何人都不得看清国王的样子。

但我能够看到国王身边的一个大臣,她非常地……我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可以形容,只能说她非常地“静止”——我甚至不确定“静止”能不能跟在连接动词的“地”后面——她的脸像雕像一样,但又并不是僵硬,她像这里其他的人物一样栩栩如生。她像雕像是作为一个真实或极度接近真实的人给我的一种感觉,仿佛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在时空中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不断替换,以类似制作黏土动画的方式连贯成了她的每一个动态。

大臣问我们,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我说,不如你先告诉我们那道谕旨的意义和目的所在吧——介于这位国王好像不太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由你来替他回答好了。

大臣说,我没有义务向你们解释国王的命令。

我耸了耸肩:那好啊,本来我想一条信息换另一条信息的——话说你是真人还是NPC?算了别介意我并不关心这个——我想说的是,就在你们烧掉我的烤肠并宣读那张谕旨之后没多久,我就偷偷把一个不完整的金币藏在了某处,并对它设置了一个仅有我才能访问的权限。我本来想,如果我们能好好沟通,我说不定会带你们去找到它,但现在看来这件事对你们而言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外星人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你什么时候藏的?

我给他使了回去:我没藏,我只是在骗取信息。

他们果然相信了我的话,于是大臣走向我,指给我看窗外。我站在高高的宫殿窗前向远处眺望,看到石头堆砌的高高的城墙。而越过那些城墙,在靠近地平线的位置,有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在不安地攒动着。

大臣说,那些是将要进攻我们的军队。

我点点头:这里要发生战争了吗?

大臣说,我们的兵力不足以和他们抗衡,但我们的城墙坚固无比,没有什么东西是抵挡不住的。城内有丰富的粮食储备,祭司们也确保了四季雨水充足。因此只要时间够长,所有的来犯者都会不攻自破。

我说,万一他们有内应呢?

大臣看着我,一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的眼神。

我打了个寒颤,连忙转移话题:好吧,假设没有,那么你在担心什么?

她的表情仍然是冷冰冰的,但眼中透出了一丝不安:因为这次的来犯者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她看着那片黑压压的人群:这次的来犯者,拥有这个世界的终极武器,无论多坚固的东西都能被瞬间分解。当他们抵达这里,我们的城墙将不能够阻挡。

我说,我明白了,可是这和你们消灭城里所有不完整的东西有什么关联?你们该做的难道不正是团结所有人想办法抵抗吗?

她说,因为国王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能帮我们建起一座不可瓦解的城墙。

我说,好的,我懂了,你们打算用什么建?把所有不完整的东西丢进焚化炉然后拿骨灰建?还是拿因为吞整根香肠而被噎死的人来建?我觉得这不怎么坚固啊。

大臣说,我们拿素数建。

我愣了足有一分钟,随即反应过来——素数不能被任何数整除,除了1和它自己。但作为一座城墙,把它分成一块相当于什么也没做,而它自己又不会站出来毁灭它自己,所以一座用素数建造的城墙不会被任何东西分解。

我想了一会儿,说,他们又没有强迫症,能打下来就行了,不一定非要整除嘛。

大臣点点头:是的,所以我们需要对这里进行重新编码,把整座城市保留整数。我们要确保所有的除法只能进行整除,任何需要小数位的运算都不能运行。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先消灭所有不成整数的元素——哪怕剩下半个苹果、半个金币,都会使我们前功尽弃。

我和外星人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这个虚拟世界还能有这种操作?用素数建城墙?是不是还可以用爱发电?

我又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你们不可能消灭所有的小数,因为这个城市到处都有圆形的东西——圆的苹果、圆的柱子,还有圆的眼球——而圆周率π,不管你用什么长度单位,都是3.1415926……

糟糕,我只能背到这一位,为了不至于太丢脸,我连忙转移话题:啊!不过你可以将整个王国的外观改造成只有方形的样式,就像Minecraft那样。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有意思你可以考虑下。

外星人马上跟我抬杠:你说得不对,方形也不行,正方形的对角线和边长比是根号二,根号二等于1.4142135623731……

卧槽,知道你行!现在不是比谁能背的时候!

大臣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方形在系统编码中只需要定义边长,而圆形只需要定义半径,只要边长与半径是整数,系统中就不会出现小数点。更何况我们的编码形式与你们理解的完全不同——定义规律、形状的代码参数在更深层,我们与敌方都触碰不到,这使得我们只需要消灭所有不完整的物体就行了。

接着她又看向我:现在你得到想要的信息了,请立刻履行你的承诺,把你藏的半个金币交出来吧。

我只得承认自己并没有藏金币。

谈话间,敌方已大军压境,而这座城市也完成了对所有不完整物体的大清理,眨眼间便建起一座素数的城墙。我看到千军万马向这边涌来,尝试了所有方法都不能攻破这座城池,因为只有这座城墙本身能够瓦解它自己。国王仍然高高地坐在殿上,巍然不动,而我依旧看不清他的面容。

看着那片黑压压的人马在墙外翻动着,我想知道这次的围城将会持续多长时间——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给了这些士兵什么样的设定,他们是否可以不吃不喝战斗好几百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被保留整数的城市中也将好几百年不会出现残破的物体。这未免有些可惜,因为有时候残缺是一种非常美的东西,比如维纳斯的断臂。

他们的物理攻击不能伤害这座城墙分毫,因为它是完全用数学建造的——数学可以用来解释物理,但物理永远不能撼动数学。

我们被关进地牢中,围城持续了一天一夜,节奏丝毫没有减缓下来的意思。我问外星人,我们要寻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到底要破解什么谜题才能通关这场游戏?

外星人说,也许就像真实的宇宙一样,它没有目的,没有谜题需要破解——它就是这么发生了,不是什么需要通过的关卡。

我摇摇头:我不信,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是个爱炫技的家伙,这样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创造一个近乎完美的世界就为了让你在这呆一会儿,他肯定有什么目的。

外星人说,等着看吧。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时间与现实中是否同步。当第二天清晨来临的时候,墙外的围攻仍然在继续,喊杀声震天。他们没有放弃,还在使用各种可能的武器试图瓦解它。

我慢慢地来到窗边,看向远处的城墙——它依旧坚挺着,代表着这个世界最坚固的一种存在,仿佛屹立到宇宙尽头都不会崩塌。外面的人要想攻进来,除非能够重写数学规律,然而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然而思考间,就在我极目远眺的地方,那块城墙突然出现了一个裂缝。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于是揉揉眼睛,再次定睛一看,发现那个不可能的裂缝确确实实出现在了城墙上。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座城墙是由什么构成的,于是同样开始用数学来对付它,但我们暂时不知他们如何能在仅能保留整数的系统中分解一个素数。所有人都慌了神,然而这时我却冷静下来,随手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士兵。

我说,带我们去见国王,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谨慎地考虑了一会儿,同意了我的建议。于是我们再一次见到了国王,他仍然高高地坐在殿上好像他从未移动过,而我们依旧看不清他的样子。

我说,你搜查并消灭了城内所有不完整的物体,但有一样你没有查到——那就是你自己。你有一部分是不完整的,这导致整座城市并没有如你所愿保留整数。只要不需要保留整数,那么即便是素数建造的城墙也是可以瓦解的。

国王说,我不知道自己有哪一部分不完整。

我说,你当然会这么说,就像我也不知道这破游戏是干什么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说到这里猛地停住了,在脑中快速回忆起自己刚才说的话,突然明白了这整个游戏的通关要诀。

我为自己的想法欣喜若狂,忍不住激动地笑起来:假设你没有说谎,你确实不知道自己有哪一部分是不完整的,那么最可能的情况就是——你丢失的是一部分记忆。你丢失了记忆,所以你不记得自己丢失了它们,但这导致你的记忆不完整。

国王说,很有可能,那现在怎么办?

我走向他:我的记忆也不完整,我不知道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但你肯定知道你的,你都在这做了国王了——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看不清你的脸?因为你的脸还没有决定好——而现在,只要我们的记忆结合在一起,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记忆(管它真假呢)。0.5加0.5等于1,很简单的数学,小学生都会。只要我们这么做了,这座城市就能保留整数,城墙也不会被攻破。但这会导致我成为国王,我的脸成为国王的脸——我猜这就是我通关的要素——你对此没什么意见吧?

呃……我开玩笑的,你有意见也很正常。

他说,没意见。

我还在思考这一步该怎么操作,下一秒我已经变成了国王。我觉得自己似乎仍然忘了什么,于是连忙看向外星人原本站着的地方——他不在那里,就好像他从未在过一样。

 

【未完待续】

【没错这次是个双集】


三十五章,迷宫

我感到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从脚下、从遥远的四面八方传来。

大臣告诉我,城墙崩塌了。

我不安地看向远方——那座足以遮挡住地平线的高耸入云的建筑,正在飞扬的尘埃中土崩瓦解。当尘埃散去,黑压压的人群已踏过城墙的废墟,将这座城市重重包围。

一个卫兵跑来告诉我,攻城的首领愿意通过比武来争夺王位。

我说,那就派全城最厉害的武士去和他比。

卫兵说,您必须亲自上阵。

你再说一遍?

后来我明白了——在我成为国王的时候,我不仅继承了国王的记忆,也继承了国王的技能。但是由于国王与首领都是这个世界的最高等级,我们的技能值也不相上下。

就这样,两队士兵围成了一圈,我和对方首领面对面站着,开始挑选各自的武器。

我想起来,如果这是个游戏,在双方武力值相当的情况下,武器将会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于是我仔仔细细地在武器栏上扫了一眼,想选一个最厉害的武器。我的目光很快落在一个耀眼的东西上——那是一把《星球大战》里的光剑,在半透明的操作界面上发出耀眼的蓝光,像一颗被拉成长条形的蓝巨星。

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我知道就是它了——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武力值的对决,而更像一个抽卡游戏,只有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才能赢得胜利。按照这个思路,我需要的就不一定是最强的武器了,但一定是有主角光环的武器。

我不自觉地把手伸向它,但首领抢先一步拿走了那把光剑。

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时太阳已开始下沉,天空呈现出好看的渐变色。随着旋转的星辰在空中缓缓出现,太阳逐渐没入了城墙的废墟之下。

在夜幕中,那把光剑越发闪耀了。

我悄悄转过头问大臣,你觉得我会赢吗?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要看您是否相信。

随着太阳的消失,黑暗彻底笼罩了我。

我慢慢地走向那块半透明的操作界面,伸手拿起一把最不起眼的匕首。它算不上很锋利,表面甚至蒙着粗糙的氧化层,不禁让人怀疑它是否有能力切开一颗苹果。

随着操作界面消失,我听到一阵嗡嗡声,那是光剑发出的声音。伴随着每一次挥动,逼真的光效与声响都在我眼前被优雅地放慢了,效果极具观赏性。就在它照着我的头顶砍下来的瞬间,我侧身躲过了它——相信我,这对任何人来说都算不上什么难事——并迅速绕到首领身后。他的视线还来不及跟上我抽刀的动作,下一秒,我就用那把锈蚀的匕首稳稳地抵在他的喉咙上。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快结束的一场比武,但是介于我只经历过这一场,现在说什么似乎都还太早了点。

他这才来得及露出震惊的表情:你的技能难道是加速吗?

我说,我没有加速,是你变慢了。你知不知道,同时渲染声光效会占用多少系统内存?何况是这么漂亮的武器,任何一个爱炫技的游戏制作人都会给它放一个大大的慢动作。

他说,我根本没看到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点点头:你当然看不到,因为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把光剑是这里最亮的东西,哪怕在几公里开外都能一眼看见。而我却选了一把甚至连反光效果都没有的匕首,因为我知道要在黑暗中藏好自己。

他放下光剑,缓缓举起双手:我认输。

他们从城里撤了出去,而我们重新用素数搭建起一座城墙。我看着那个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缓缓从四面八方升起,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我说,我好像还是忘了些什么。

大臣说,那就去找回来。

怎么找?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一直盯着那座城墙。

我说,城墙还是塌了,为什么?

她转过头来,又露出比武前对我说“那要看你是否相信”时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您真的没有藏那半个金币吗?

我说,我那是在撒谎,我确信我没有藏,我要是藏了我会知道……

她仍然没有改变那个笑容:您再好好想想,您今天是如何判断出国王丢失的是记忆的?

因为他不记得自己丢了它。

我什么也没说,迅速转身跑回了那条街。但是由于我不记得自己藏了它,自然也就不记得我把它藏在了哪里。

大臣说,您觉得您会藏在哪?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如果换了是您,您会把它藏在哪?

对啊,我就是我,我最知道自己藏东西的习惯了。

终于,我在马厩里的一张桌子下找到了它——我用一块口香糖把它粘在了桌子的背面。我拿起那半块金币,它在我的手心里闪烁了两下便消失不见了。

下一秒,我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在这。

……

我们不停地奔跑,在这团比迷宫还要错综复杂的通道中艰难寻找着出口。当又一次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回头看着外星人的眼睛——出乎意料的是,他正充满信念地回应着我的目光。

我说,你后悔跟过来吗?我们很有可能出不去哦。

他摇摇头:我们肯定可以出去的。

我不知道他这种毫无来由的信念感是怎么回事,毕竟我们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

我背靠着墙壁,掏出手机打开邮箱,点开最近的那封邮件,再一次查看了那份邀请函——它明确提到了我的名字、我家住址、我所住的星球和星系,并邀请我到另一个星系参加一个宴会。

一份来自外星系的邀请函,发到了我在地球注册的邮箱,这事还是头一回。

当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第一次把这封奇怪的邮件拿给外星人看时,他就注意到了那个坐标。

他说,这地方我们去过。

因为我们去过的地方有点太多了,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我们的机器人朋友所在的星球。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见了,但我仍然记得这个大家伙。它又大又笨,厚厚的装甲和长手臂被设计成用来拆弹。但它同时又能十分温柔地捏着一朵小花送给我,并给我一个完全不会弄断我的肋骨的拥抱——要知道它曾经抱着一颗炸弹就减缓了它爆发的速度。

我想,既然是来自朋友的邀请,那就去吧。

如果我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我们现在还在某个星球的餐厅里安安稳稳地喝着下午茶吧。

当我们到达宴会所在的酒店时,我便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外星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如果这里要开一场宴会,是不是人也太少了些?

我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大厅。在大厅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柜,里面关着我们的机器人朋友。

它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还以为它被关掉了。

这时,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缓缓地移动到我们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说,我们试过所有方法都不能关掉它。

我说,为什么要关掉它?

他说,我是个游戏开发商,我为机器人开发了梦境功能。由于梦境是灵感的源泉,一旦这个功能试验成功,我就能批量生产各种千奇百怪的点子了。

我说,听起来好厉害。

他点点头:但是为它们的芯片里植入梦境时需要重启系统,只有这一个无法关机——它的系统里显示它还有一个未完成指令,在指令完成之前不能强制关机。我们查看了它的系统日志,发现它与您有过密切接触,所以把您请来帮忙。

我说,怎么帮?

他说,您也知道,它是个拆弹机器人,它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拆弹。但它的系统似乎出了什么错,将您判定为了一颗炸弹。如果它认为爆炸隐患没有解除,它的指令就不会完成。

我吓了一跳:难道我会爆炸吗?

他摇摇头: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爆炸——您来自的星球只有0.73级文明,是吗?

是又怎么样?

他说,这个星球上的生物还不具备宇宙超远程航行的能力,也没有为此准备好——你们的大脑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进化,才能准备好接收来自整个宇宙的信息量。强行把一颗没有准备好的大脑带去宇宙中,就像把鱼扔到岸上,你们的神经会不堪重负产生异变——BOOM。

我说,我觉得我挺正常的。

他拉起我的一只手,看着我的眼睛:那是因为异变已经开始了,我的孩子。

我还在琢磨他话中的意味,便看到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接着我脚下的地板突然裂开了。在我掉下去的同时外星人拉住了我的手,而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地板的边缘。老人坐在轮椅上,俯身看着我们,摸出一根拐杖撬开了外星人的手。

我们就这么掉了下去,在醒过来的时候,便身处这座巨大的迷宫之中。

经过了长时间的奔跑和搜寻,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些看起来有用的东西——一个巨大的控制室,里面密布着复杂的操作台和显示屏。

我看向其中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的似乎是一份操作指南。紧接着,外星人又发现了一个头盔状的物体,连接着密集的数据线。结合那一份操作指南,我们发现这似乎就是那个人说的梦境系统。

我出于好奇,将头盔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我们面前立刻打开了一扇通向外界的大门。随着大门的打开,我感到意识开始逐渐变得模糊。然而就在我奋力摘下头盔试图冲向出口时,大门又迅速地关闭了。

我明白了,我们需要有一个人留在这戴上头盔,另一个人才能出去。

我看向外星人,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他说,我不走。

我说,你先走,然后想办法回来救我。你的飞船不是很硬吗?开着它把这撞出一个大窟窿,然后救我出去。

他看着我,不停地摇头。

我说,你在质疑我的计划吗?

他连忙说,不是的。

我推了他一把:那就快去!

于是我戴上那个头盔,然后到了这儿。

……

半块金币已经在我手上消失很久了,但我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心,好像那里还有些什么东西一样。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向大臣,她脸上仍然带着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说,他答应过回来救我的,他为什么还没来?

大臣说,您相信他会来吗?

我说,我要是怀疑他,还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吗?

大臣说,您确实不怀疑他,但您没有正面回答——您相信他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我曾经和外星人坦白过,我并非信任他也并非不信任他,而是我对他没有信任的需要。同样的,我也不怀疑他(所以我们能够使用梦境共享装置),在我们之间谈论信任与否的话题没有意义。我用这种方式巧妙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在情况由非必要转为必要时,我会信任他吗?

过了许久,她开口道:如果您不相信他会来,他就永远找不到这个地方。

我愣了足有十分钟,颤抖着向自己一直不敢触碰的问题伸出手。就像将要打开薛定谔的盒子一样,我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不知道猫是死是活,还是从未存在过。

我是如此地害怕触碰这个问题,以至于一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想象了一个外星人在我身边。这样我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为什么不在这件事上,也就不会很快触碰到这个问题。

我抬起头,看着四周越来越高的城墙。它已经基本完工,比它倒下之前更为壮观,几乎遮天蔽日。

我眯起眼睛,看到一个工匠爬了上去,用他的锤子轻轻敲打墙面——锤子也是用数学铸造的,用来测试城墙是否足够坚固。

一条细小的裂缝,在锤子下出现了。

不可能。

按理说,这座城里已经没有不完整的东西了,所有的运算都只能在整数间进行,并得出整数的结果——这座用素数建造的城墙按理说应是坚不可摧的。

但它仍然出现了裂缝,说明这座城里仍然有不完整的东西。

也许……是一种没有完全坍缩的可能性,是薛定谔没有打开的盒子。

我又看了一眼大臣,似乎读懂了她脸上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她仍然在问我:您相信吗?

我在心中收回了那只伸向盒子的手,回以她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想象自己捧着那个薛定谔的盒子,决定是否打开它——如果我打开它,确认了自己对外星人的信任与否,城墙就会变得坚不可摧,而我也会被永远困死在里面,over;如果我不打开,仍然保持在既不信任又不怀疑他的状态,外星人就找不到我,我同样不能获救,over。

我看向大臣:这块金币也是一个陷阱,对吗?你们不会轻易让我找回这么重要的记忆,除非它也是你们达成目的的工具——我忘记了他是要回来救我的,你们帮我想起来,这样我就会开始思考他到底会不会回来、自己是不是真的信任他。一旦我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就中了你们的圈套,将会永远被困在这座素数搭建的城墙中。

她没有否认我的推论。

我说,你们真正的目的,不是让我当上国王,也不是击退来犯的敌人,而是将我永远关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城墙里,为什么?

她说,一颗没有准备充分的大脑,接触了太多超出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思维会变得异常活跃——我们称之为想象力的“爆炸”。而你那位来自高等文明的朋友,因为早已习惯了这种信息量的摄入,反而不会被触发什么新奇的想法——想法正是我们所要收割的,我们需要这些会爆炸的大脑。

我说,你们想要我的大脑?

她说,你的大脑已经是我们的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这个世界都是你创造的吗?我们不过给了你一点提示,你就创造了一个能够封死自己的世界观设定。这个想法非常好,将会被用在我们最新研发的游戏中。

这可未必,我已经注意到这是一步怎么走都会死的死棋,而我刚好是个棋品很差的人,这时候就该我掀棋盘了。

我说,既然这个世界都是我创造的,那我现在要追加一些设定了。

希望你们的系统能带得动。

……

当我从那个梦境系统中醒来的时候,外星人正在我旁边拼命地敲击键盘,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着急的样子。我将头盔摘下来用力地摔在地上,响声惊动了他。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那样,惊诧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冲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说,我试了好多方法都不能把你叫醒,你的意识好像被困在了系统中,于是我想黑进系统去找你,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我拍拍他的背:好啦,都过去了,我们走吧。

他说,可是这地方怎么走都出不去。

我说,现在可以了。

我们走向那扇门,轻而易举地推开了它,然后从又一个梦境中醒了过来。

当然了,两层梦境——哪有什么开裂的地面,哪有什么迷宫,不过都是游戏效果。

外星人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笑起来:你没注意到,他们的系统光是渲染我脑中的一个世界,就已经快要不堪重负了吗?于是我就想啊,不如让TARDIS撞上死星怎么样?它们引发一场非常壮观的特大爆炸,然后双双跌进卡冈图亚黑洞。而在卡冈图亚附近还有另外两个黑洞,三个黑洞一起做着无规则的三体运动。

来,立刻马上,给我渲染一个。

他愣了一下:这样系统就崩溃了吗?

我说,并不完全是,但已经卡得够呛了。CPU被渲染占得满满当当,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会立刻将它整个拖垮。这时我又制造了一台时光机,回到一天前刺杀了国王,制造了一个时空悖论。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整个大厅都在滋滋地冒烟,玻璃柜门已经打开了,我们的机器人朋友从里面跑出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说,你觉得我会爆炸?到底是什么样的爆炸?

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轻轻地把我放下来,从一个花瓶里抽出一朵小白花递给我。

我接过了花,困惑地回头看了外星人一眼,他也显得十分困惑。

当我们走向酒店出口时,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走廊尽头等着我们。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仿佛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说,看来要爆炸的并不是我,而是您的主机箱。

他笑了笑:或者它并不认为你要爆炸,它只是想抱抱你。

我有一瞬间是惊呆的,后来我说,当然了,是我教会它怎么拥抱的。

老人摇摇头,滚着轮椅离开了我们。

 

【完】


字数又超了,见part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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